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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說時遲,那時快。張老太太正待摜那白板,猛見自己家裡使喚的一個蓬頭小婢,氣急敗壞跑得進來,一把扯住張老太太要摜白板的那一隻手說:「老太太,天大禍事到了,小相公死了。」

  張老太太聽到這一句話,這一張白板,不由的隨著她抖抖的一隻手又扯回來。忙問那小婢道:「你說甚麼?」

  小婢尚未回答,氣得王老老直跳起來,說:「發牌發牌。」

  不管三七二十一,依他的意思,便要伸手去奪張老太太的那張白板。還是傅師兄同周氏攔著說:「看牌小事,人家出了這件事,不是玩耍的。」

  遂相與問著小婢說:「小相公好好的,怎麼說他會死了。」

  小婢哭道:「我也不知道。我今日抱著小相公在門口站著,忽然走過一個爛腿道士,望著我說,將你家小相公給我做了徒弟罷。我聽見這話,也不理他,又嫌他奇怪,便抱著小相公望門裡走。他嚷著說:『你若不將你家小相公給我做徒弟,他便是死個。』我聽著生氣,便望著他罵。他也不惱,只用兩個指頭向小相公臉上一指,小相公便不知人事了,我再回頭望那爛腿道士,猛覺得面前起了一陣冷風,那個道士已無形無影。如今老太爺是急得要死,奶媽子也是哭,好老太太你快回去罷。」

  張老太太聽見他孫子尚未真死,心裡略為放下,又罵著小婢道:「你為甚得罪道士?安知這道士不是天上的神仙,你得罪了神仙,遺禍著小相公,有個好歹,活活的打殺你這小東西。」

  說著便顫巍巍的扶著小婢,也不同眾人作別,便急急望外走。口裡還禱告著說:「真武大帝,玄女娘娘,你老人家寧可同小孩子作耍罷。」

  此處王老老見張老太太竟自走了,將牌望桌上一摜,嘰哩咕嚕罵道:「甚麼爛腿道士,早不來遲不來,偏偏趕在這個時辰,可是有意同我作鬧。今生爛腿,來生還爛到腰呢。你們瞧瞧我這副牌,可惜不可惜。」

  周氏同傅師兄望瞭望,齊笑起來說:「徼幸徼幸,這個道士湊趣極了,我們可保佑他長生不老。」

  王老老好不喪氣,好容易又逼著周氏在左鄰右舍裡覓了一個閑漢來,,整整賭了一夜才算罷休。

  且說這位張老太太幼時本是娼妓出身,年長色衰,遂嫁給一個商人。不上幾年,那商人又亡故了,便守了兩年寡,發恨吃個長素,想從此修修來世。後來因遭亂,將所有的些積蓄遺失乾淨,下半世無所歸著,卻好遇見一位營官,姓華名登雲,兩情浹洽,便又成了夫妻。那華登雲目下已是七十歲的人了,久已出了行伍,小有積蓄,便一心一意兩口子過起日子來。華登雲也不曾生著子息,近年來夫婦膝下甚苦寂寞,便托人在育嬰堂內領了一個男孩回來,瞧著年歲不像是自己兒子,便把這男孩子認做孫兒,雇著奶媽餵養。華登雲先前當兵的時候,到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近因年老氣餒,很想超凡入聖,便把昔年劫奪平民剋扣軍餉的累累黃白廣為散佈。甚麼修橋補路,施藥賑棺,色色做到,引得那些窮民合口稱頌。所以華登雲便得了一個男善人的頭銜,張老太太也得了一個女善人的徽號。

  華登雲別的卻還不甚介意,惟獨於道教這一宗,很有緣法,家裡供的全是些上八洞下八洞的神仙。每年遇著夫妻生日,都是齋天大醮。記得他抱取孫子這一天,全把合城的道士請來飲宴。又替孫子取名慕呂,便是慕著呂洞賓的意思。老夫婦二人卻不曾領略過養育子女的訣竅,所以待這小孩子,只知道金裝玉裹,恨不得將他安置在一個不見風日的地方。至於油膩葷腥,又盡著性的餵養。便是早間下床,晚間上床,也要燉一碗參燕湯哺他一哺。小孩子卻是養得肥白如匏,說一天不知怎麼遇著那位爛腿道士,忽然的食厥過去了。張老太太回家,同華登雲只急得呼天搶地,且不去延醫調治,先在自己家裡呂純陽座前,焚起香燭。華登雲趕忙收攝心神,跑入他平時打坐的一間靜室蒲團上面,想把自家元神從腦門裡提得出來,好向仙山仙島,會會各位真人,吃他一粒金丹。

  無如他平時打起坐來,那元神似乎尚肯出去周遊周遊。不料今日經此一嚇,你越發要他出去,他越不出去,弄得六神無主,只得又跳下蒲團,還是逼著張老太太去城裡一座虛淨庵中,求一求仙方。仙方煎好,服下去厥卻轉過來了,只是那小孩子的病總沒有起色。華登雲沒法,只得延請了許多道友,設演壇,焚天表。其中便有人說著,若得此病痊癒,大約非得將那個爛腿道士尋覓出來,不足以奏功效。緣這道士必然是天上真人,遊戲人間,他既能降災,便能降福。若說小孩子的病,是萬不妨事的。天下沒有個神仙想他做徒弟,從此夭折的道理。唐朝有個聶隱娘,小時候不是被一個尼姑抱去,不多幾年還好好的將她送回來,反落得一身本領,神出鬼沒,變化無常。就是李鄴侯幼時也是骨節珊珊,能從屏風上行走。若不是他家裡給些蔥薤韭蒜去汙著他,怕他不白日升天嗎。華登雲聽了這一番言語,真是頑石點頭,五體投地,連夜雇了多人分頭去替他尋覓那爛腿道士。此時華登雲診治他孫子的心還在其次,那一片熱腸已大有飄然出世羽化登仙之想。自念我家這點點年紀的小孫子,仙人尚且想度脫他,何況我這精參玄理遁跡空門的老全真呢。

  正在躊躇,隔了數日,那出去尋訪爛腿道士的人,忽然有幾個回來說:「在城外一道石橋底下,分明見著一人,頭挽兩個丫髻,身穿半截青布直掇兒,腿上淋淋漓漓的膿血,終日不飲不食,人施錢給他,他也不要,或是散給路上窮民,或是擲與村中童稚。看他這個形狀,或者有點意思,也未可知。其餘卻沒有再比他相像的了。」

  華登雲聽了點點頭,又到靜室坐了一會,連夜的將自己平時裝的沖天冠、登雲履、八卦袍、五色絲絛一件一件的尋檢出來,穿得齊整。又將箱櫃裡洋錢五十元一封,取出四封,緊緊包紮,揣入懷裡。壁上摘下一柄雲帚,然後將張老太太喚出,先深深的作了一揖說:「夫人,我們在世間辛苦一躺,如今我們要返卻本來,此去證入仙班,我總有法子保佑慕呂孩兒無災無難。」

  張老太太忽然見他如此模樣,嚇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後來尋繹他言中微旨,不禁嚎啕大哭,一把扯住他袖子,死也不放。華登雲哈哈大笑說:「夫人癡了,人生如白駒過隙,那裡保得長久不散。萬一今日閻王下了請帖,難道夫人還不放我前去不成?只要夫人立志堅定,那時節我自來點化於你。你若不當面錯過,便是你的造化。瑤池桃熟,後會有期,我們再見罷。」

  說著一擺手早飄飄然走出大門。那張老太太悲苦之狀,自不必說。

  單說華登雲一心記掛著那爛腿道士,便依著那尋訪的人所說地方,一路覓去。黑暗茫茫,一步一跌,好容易行到城門面前,其時已交三鼓,城門下了鎖鑰。華登雲無奈,胡亂覓著一個宿店歇下。他久已不喜睡覺,只盤膝坐了一夜。天色才明,買了些幹餅,帶在身上,早又離了宿店,城門一開,便踅出城。曉寒拂面,年老的人已有些凍得戰兢兢的。他知道學仙也不是容易的事,咬著牙齒,一步一步的挨上前去。走不到二三裡,遠近果見前面幾株柳樹,柳樹底下彎彎的便露出一座石橋。那瑟縮寒鴉,早在那裡成群結隊的胡噪。心裡一喜,跨了兒步,近前一望,卻不見有個人影。此

  時愣得一愣,一個轉念,撲的望橋下一跪。默禱了幾句,再抬頭一看,分明面前已立著一位全真,與那尋訪的人所說模樣一般無二。華登雲也顧不得別的,極口哀告,求仙師普渡慈航。只見那人一聲兒也不言語,猛的伸手在腿上掬了些膿血,遞與華登雲,似乎命他吞咽下去的意思。華登雲一見這般滲瀨,幾乎嘔得出來,暗暗尋思,知道仙人點化愚蒙,往往有此等作用。時常聽見人說,當初有個士子,一心要想遇仙,這一日會見一位算命的先生,命他某日某時在某橋上等候。若遇見有八個叫化子經過,汝可苦苦哀求,必有靈驗。這人果然遵著辦理,不出所料,八個叫化子聯翩而來。前七個人都不甚理他,惟有後面一個爛腿的,遞給他一片瘡疤。這士子嫌他不潔,拋棄在地,被一隻黃犬餂了,霎時白日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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