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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說著便笑指那戴墨晶眼鏡的少年道:「就是他同狗作揖,累我笑得漁竿都提不動了。」

  此時大家都是熟人,便問普芸怎生同狗作揖?正在喧嚷,廳上竹簾開處,早走出個瘦骨臉兒的人,一臉雀兒黑瘢,腮上幾根短須,慢慢的用著一隻手捶肚皮,一隻手指著廳上道:「阿呀,你們快入席罷,素琴已等得不耐煩了。」

  又望著臧太史道:「太史公替我請得客不少呀。添坐添坐。」

  一路嚷著挑開簾子,又進去了。眾人隨著進來,那素琴手裡正捧著一支水煙袋,忙立起身來,隨意招呼了眾人一遍。賀紫苓一眼看見五丫頭,同這廟裡幾個僕人立在窗子下指指點點的,似乎議論眾人模樣,忙上前握著五丫頭手,端相了一會也不言語。引得五丫頭笑了。石壺正忙著指揮諸人,添酒杯,添筷子,大家也不推讓,一窩風都圍著一張團桌坐下了。桌上縱縱橫橫亂擺著幾個瓜子碟子,幾個鹽豆碟子,一碟薰魚,一碟糖醋蘿蔔乾。石壺先開口笑道:「太史公可知道素琴將赴鎮江,我今日特備幾肴,為他餞行。難得大家都又無心遇著,好在我今日肴饌備得豐富,多添幾個人也還不妨,我們是要吃個爛醉。太史公替我提倡提倡,我明日沒有別的,到要用個王石穀的稿子,畫他一幅瘦四湖餞別圖,大家都替我題一首詩,交給素琴,算個紀念。太史公以為何如?」

  大家聽了這話,齊齊吆喝了一聲好呀,接著說幹一杯幹一杯。只聽見筷子碟子,接連幾個叮噹之聲,風捲殘雲,案上已剩了幾個空碟。臧太史道:「石老說得不錯,如今我們還有一本卷子未繳呢。」

  遂在袖內將鴛鴦帳額取出來,遞給石壺。此時除得孔大鼻、陳和尚适才在伍晉芳家見過,其餘都立起來細看。才展開半幅,陳亦蕃先喊道:「筆致很秀。」

  石壺看了一會,卻冷冷的擱下,說:「還畫得不十分難看。」

  馬福良笑道:「臧老先生,你說要繳卷,想就是題這幅畫兒,妙極了,第一個是我高興。」

  忙回頭對旁邊站的僕人說:「快取筆硯。」

  石壺笑道:「老馬伏櫪,志在千里,你真要想做一個大詩家了。慢點做詩,我們再吃點菜。」

  石壺說到此,張著一雙近視眼,再朝桌上一望,很露出受窘模樣。眾人也只好飲了一口酒,卻再不聽見嚼吃之聲。石壺忙催僕人道:「你們快去望一望,豬頭可曾爛了不曾?」

  馬福良喜道:「你今日還鬧這闊排場做甚?居然燒個爛豬頭?」

  伍晉芳聽了暗暗好笑,卻見簾外大丫頭、三丫頭都在那裡窺探。賀紫苓已離著坐位,負手看壁上字畫。只聽馬福良在那裡喊呢,說今日人多,各做一首,恐怕耽擱時辰,不如大家聯句罷。臧太史笑道:「這個題目,似乎與聯句不稱。」

  馬福良道:「管他稱不稱,臧老先生你是個騷壇領袖,你來起頭一句。」

  臧太史道:「今日座中有幾個人,數一數,有一個不做,我是不依的。晉芳是此畫主人,素琴女子不大弄這東西,不在其列。」

  石壺笑道:「太史公饒了我罷。」

  馬福良急得臉上通紅說:「石壺你不用打岔,做詩有甚麼謙讓。」

  又掉頭望著僕人索一張白紙起稿兒,僕人尋了半會,也沒有紙,卻好适才包花生的紙,正剩得兩張,遞給福良。福良道:「也好也好。」

  又用手指摺疊痕跡弄舒服了,提著筆等寫。便是廳裡廳外閑看的人,也都寂靜無嘩。只聽臧太史朗著喉嚨說道:

  錦江春簇胭脂水

  馬福良忙忙寫了,更贅了一個宜字。說:「挨著我了,我接下一句。我的詩是要在花陰樹底下才想得出佳句來。說著,跑出廳外,繞至一座太湖旁,掐了一大把鳳仙花兒,堆存面前,自己卻盤膝而坐,閉目吟哦。席間諸人,也便有些顰眉蹙額。正在無聊,僕人已捧上一大盤紅燒豬頭肉。石壺正要喊福良入席,賀紫苓笑攔道:「他愛做詩,讓他去做,我們只管飽啖。」

  大家一笑,遂都吃了一巡酒。霎時間將一盤豬頭肉吃得乾乾淨淨,才將筷子放下。馬福良已跳進來狂叫道:「你們看我這一句何如?」

  跑至桌邊尋那一枝筆謄寫,猛見桌上已多了一個大空盤子,餘汁淋漓,問道:「這是甚麼?」

  眾人笑道:「這是一個盛豬頭肉的盤子。」

  福良道:「豬頭在那裡呢?」

  眾人哄堂一笑,說在我們大家肚腹裡。馬福良大嚷道:「豈有此理。」

  頸項裡紅筋漸漸漲起來。眾人見他真急,石壺老大沒意思,忙說道:「還有別的菜呢。忙問僕人道:「我們還有幾樣菜不曾來?」

  那僕人回道:「還有一盤麵筋燒白菜。」

  石壺道:「還有呢?」

  那僕人又回道:「還有一碗雪裡紅的豆腐皮子湯。」

  石壺道:「還有呢?」

  那僕人又回道:小人罰得誓,是再沒有菜了。馬福良長長歎了一口氣道:「罷了罷了,就是這兩樣菜罷,權當我今日吃齋。我先把詩寫出來,詩若是做得好,便不吃豬頭也快活。」

  他一面寫,眾人一面看道:

  水面胭脂簇平嘴

  賀紫苓先笑道:「虧了你想這半天,七個字只想了三個字,其餘全是套得人家的。」

  馬福良嚷道:「落花水面皆文章,我這水面二字,便把臧老先生胭脂水都烘托出來。況且平嘴確是鴛鴦,不可移易別的禽鳥。」

  賀紫苓掩口笑道:「鴨子敢是尖嘴?」

  馬福良聽到此,氣得直翻白眼。臧太史與眾人只管點頭微笑。素琴笑向賀紫苓道:「馬先生做了一句詩,敢是罵了賀先生了?賀先生同他盡性的駁。」

  眾人聽素琴說話,卻不甚解。素琴接著又說道:「紅樓夢上的林姑娘,罵起鳳姐兒來都是甚麼貧嘴貧嘴,今日滿席的人,只有賀先生聒聒而談,所以馬先生也用詩罵他貧嘴了。」

  說得眾人大笑。便連大丫頭、三丫頭、五丫頭也笑起來。獨有石壺凝然不動,反長長歎了一聲道:「千古美人,風塵埋沒,我說素琴不是尋常婦女,你們想尋常婦女那裡還曾解得紅樓夢黑樓夢。我佩服她就在這些聰明上。彈琴一層,還是她的餘技呢。」

  臧太史道:「不錯,我們今日雅集,不可無詩,尤不可無琴,我想聽一聽素琴的平沙落雁。我知道這裡住持葦航和尚有一面琴,你們快去取來。」

  是時紅日西沉,殘月未出。四山暮靄,濛濛的壓將下來。廳上也就夜色昏黃,僕人送上一盞油燈,照得四壁陰沉沉的。燒白菜豆腐皮子湯已都上過,胡亂吃了些飯,也便你一句我一句湊了一首七古不像七古,排律不像排律的鴛鴦詩。僕人從廳後捧出一張琴來,灰塵積得有三五分深淺,放在炕上。素琴笑道:「怕夜深了,不能進城,改日再彈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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