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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誤參芩庸醫蠍毒 歌芣苜惡婦蛇心

  秦家聽了,深為驚異,便問著來人,是姑爺醉壞了不成?小廝道:「不光是醉,是吐了許多血出來。」

  洛鐘聽了,握手咂嘴,說不好,遂到裡面告訴了秦氏。秦氏大驚,連夜帶了孩兒坐上轎子回家,看見雲錦,到不覺得怎樣,惟摸著他身上肌骨發熱。天一大亮,秦老太也同洛鐘來看視,又帶了許多秘方來,問著雲錦。雲錦說心裡熱得很,似乎有的荒荒似的。秦氏趕緊命人請了市上一位名醫,這醫生諢名叫做活死人,別人猛然聽了,似覺不甚入耳,然而其中有個道理,這位先生醫道到也精通,加著這十年內,正走一派好運,釀成一種壞脾氣,不但十元八元同人家爭論,就是遇見人家請他診病,任你再請得早些,他都要遷延到日落時候,點著許多燈籠火把,才上街東跑西跑,跑得十分高興,便是人家病勢危急,叩求他早來一刻,他是寧可看著別人沒命,不可壞著自家舊例。

  巧巧他的名字,叫做郝子仁,人便順口叫他活死人。雲錦家裡這一天,清早便去請了活死人,偏生活死人他最好吃酒,適在親友家應酬,一直等到二更之後,那活死人吃了一頓喜酒,舌頭已經發硬,眼睛已經昏花,坐了一乘四人抬的飛轎,到了雲家,坐下來先足足喝了七八杯茶,幸虧活死人酒入肝經,雖然半醉,臉是鐵青的,人到不覺得他是喝醉酒的模樣。雲錦坐在旁邊,先伸出左手,請活死人診脈。活死人神志已經昏亂,倒也知道把三個指頭,搭在雲錦脈上,只是不曾留心,把寸關尺三處,只診了兩處,空著一個指頭,遠遠放在尺脈之下,捺而又捺,捺了好一會工夫,捺不到尺脈,心裡一驚,長長的把舌頭一伸,趕忙放下,口裡說道:「再請過左手來看看,心肝的脈怎樣?」

  他也不曉得將才診的,原是人家的左手,病人也不及詳察,又將那只手伸過來,這可更奇詫了,他三個指頭,全然不放在他脈道上了,脈道在大指這一邊,他反診到小指這一邊來,一摸真把活死人嚇死了。心想:這人不過才染入癆症,如何便虛怯到這種田地。右手尺脈,已經斷絕,可知他腎家虧損已極。如何左邊肝脈,亦毫無捉摸。乙癸同源,既已肝腎雙虧,這非用竣補不可。於是開了一個藥方,其中便用了許多參芩以及狗腎肉蓯蓉等藥。此時病人家,盼著醫生,如請到神仙一般。醫生去後,趕緊將藥配好,煎出來濃濃灌了雲錦一碗,大家這一夜便不曾合眼。

  次日清晨,雲錦果然好了許多,血也不吐了,洛鐘才放心回去,只留下老太在此,幫著秦氏伏侍病人,自然又將活死人請了來診視。活死人今日酒卻醒了,摸著雲錦的脈果然突突跳個不住,幾乎不把自己手指都彈動了,知道昨日之藥,未免太熱,遂又改了方法,專用了些茯芩、山藥、海藻、地骨皮等涼補之藥。自此以後,雲錦雖不再吐血,轉變成個日間潮熱,夜間盜汗,脅下漲痛,幹嗽無痰的弱症。秦氏等見雲錦雖一時不能痊癒,然而只求不再吐那些鮮紅的血來嚇人,也就算是郝先生大大的功效。所以做醫生要運氣好,倒不一定講究醫理。諸君看雲錦一個活跳少年,不過傷了點酒,戧出幾口血來,硬生生的被活死人溫補涼補幾劑藥,將積熱反遏覆下去,弄成個極虛極怯的少年老人,他家中還提著活死人名字,感激不盡,這又從那裡說起呢。雲錦時好時歹遷延有半年之久,日漸瘠瘦,眼看見不能起床。秦氏日夜焦愁,再另請醫生診視,病已成真,便是仙丹也難濟事了。

  且說雲錦自有病後,店事便不能常常照料,交代幾個店夥,總放心不下,猛想起一個好友,從小時曾在一處學過商賈,此人姓田,名煥,因窮困無事,避居在鄉,特修好一信,著人將田煥請至,囑他總管店事。田煥此時正苦無人延聘,有這機會,欣然從事,到店不上幾個月,便將自己的一個妻子,也接來店中居住。三天五天,便來探望雲錦一次,見雲錦精神略好些,他到店便悶悶不樂。一聽見雲錦病勢加重,他這一天便非常快活,買些大魚大肉夫婦兩口,便對酌起來。不上半年又交四月初旬,天氣驟熱,雲錦困頓床褥,自恐難保,一日命秦氏將他扶在窗口,靠著一張桌子坐下,寂無聊賴,便把春兒抱在膝上,不禁簌簌的眼淚落下來。春兒在雲錦膝上,只管跳躍,雲錦覺得腿壓得很痛,便將春兒遞在秦氏手裡,喘著氣喚道:「春兒的娘呀,我萬一有個長短,你母女如何措置。」

  說著便又喘了一會。又說:「你腹中又要臨盆了,若能生個男孩子,你還有點想頭。若是再生個女兒,豈不是更添了一累嗎。」

  秦氏聽了雲錦一番話,肝腸已斷,喉間堵塞,一句話也答不出來。雲錦長歎了一聲,也就不言語了。誰知病人心裡,是不能著急的。看雲錦此時雖長歎不語,心裡非常焦急,肝火一旺,眼前便陡然漆黑,口一張便有塊紫血,直射在秦氏袖上。秦氏大驚,便顧不得孩子,急急將春兒放下,趕上前扶住雲錦,問他覺著甚麼?雲錦已一聲不能言語,惟有瞪目直視,兩顴漸漸飛紅。秦氏嚇得魂魄俱散,可巧黃大媽又因為替雲錦配藥上街去了,雲錦看看要倒,秦氏支持不住。正在為難,卻好秦氏的母親,正命了一個僕婦送一簍枇杷來給雲錦,看見如此情形,急忙上前,同秦氏將雲錦抬放在床上,秦氏早放聲痛哭。雲錦只管望秦氏搖頭,似乎叫他不要著急的意思。這僕婦一面趕緊將黃大媽喚回,一面就奔回去告訴老太。老太聽見,不由的眼淚直淌,口裡只管說:「如何是好?我家大姑娘如何是好?」

  連裙子都忘記系了,坐了一乘小轎,直望雲家而來。隨後何氏同三姑娘也趕著來。便連田煥的妻子周氏,也來幫著照應一切。殯殮衣服,俱連夜趕做。延至清晨,那雲錦一口氣接不上來,便真個舍著嬌妻幼女而去了。秦氏悲痛,幾番死去活來,接連便有田煥、秦洛鐘、伍晉芳,還有許多親友,都攜著一卷紙錢,摜在靈床面前,大家磕頭。秦氏攙著春兒,匍匐在地。那春兒過一會便站起來,跑在床前,拖著她父親衣袖,要她父親抱。見父親不理她,她便扶床哀哀的哭。此時把旁邊何氏同三姑娘以及黃大媽並秦氏諸僕婦,都看得無限傷心,忍不住也陪著秦氏痛哭。便是周氏也就悽惶萬狀,一把將春兒抱過來,摟在懷裡說:「好姑娘,你不要引你母親傷心了,你這般可痛的娃子,若我僥倖,生個男孩子,我定然要你做媳婦兒。」

  春兒見有人抱著她,抬頭一望見是周氏,她便鬧起來不要她抱。周氏好生不快,很很的在春兒膀子上掐了一下,說:「才誇讚你好的,你為甚又鬧起來?」

  便將春兒望床邊上一放,一頭正砰在床欄杆上,春兒格外大哭。眾人鬧嚷之中,也不覺察,惟有黃大媽一旁冷眼看得清楚,心裡頗大不然,便趕緊將春兒拖在身邊。一時收殮成制,不必細贅。惟有訃聞上須要用著兒子出名,雖不知秦氏胎裡是男是女,然凡事總要向好處上著想,洛鐘遂特地到他舅子何其甫家,請何其甫代秦氏腹裡孩子起個學名。何其甫此時正忙著續弦下聘,卻好請了幾位女親,在家裡編採花。何其甫正拈著一枝麒麟送子的絨花,見洛鐘說了此話,便笑嘻嘻道:「喏喏,就叫做雲麟罷。這叫做眼前妙諦,不是我才大心細,恐怕還沒有別的人想得到呢。」

  洛鐘也笑道:「好極好極,承你吉語,舍妹包管定然生個男孩。」

  說罷才要望外走,忽被何其甫拖著袖子,說:「來來來,我想起一句話來,正要同你說。前天說那個六十四塊洋錢,我千思萬想,我須只出六十塊洋錢,留下那四塊洋錢,開發開發僕人,也是好的。如若他家不允,我們擱著就不談罷。你是我的至親,你須代我打算,不犯著拿我的錢,應酬別人呀。」

  洛鐘道:「你也太小氣了,四塊洋錢,能值多少,難道便把大事耽擱了不成。我此時也不暇同你長談,舍妹那邊,還急等著我呢。」

  洛鐘正待起身,忽見何其甫猛然站起來,將一隻手向桌上一拍,說:「不好了,不好了!」

  這一拍不打緊,幾乎不把在座幾位女眷嚇煞。洛鐘也猜不出他是甚麼意思,才待問他,早見他又接著說道:「我請問你,你今日是打那裡來的?」

  洛鐘道:「這又奇了,你難道不曉得我打舍妹那裡來的。」

  他又說:「你妹夫是死了不曾?」

  洛鐘道:「今早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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