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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回 鶴唳風聲避兵亡愛妾 疑神見鬼賞月病高年

  說時遲,那時快,晉芳肚上已割了二寸多長一條大口子。小翠到了此時,便緊咬牙關,實行他的主意。看官,大凡人情到極處,便癡到極處。小翠這個主意,無論她下手時,薄薄一條血痕,斷無聯合之理。即使果然聯合,將來在世上真做個比目之魚,比翼之鳥,到要算得個地老天荒一樁奇事了。可憐一對癡兒女,鬧到結果,不過他兩人身上,每人多了一條紀念痕跡罷了。看看到了喜期前一天,晉芳傍晚,沐浴已畢,換了裝新衫褲,抽了個空兒,跑到小翠家中。小翠一見他便要哭,晉芳笑嘻嘻說:「我明天晚上,定然靜睡。但是告訴你也不相信,我想了一個法子,你親手代我將褲帶子縫著,那怕過十天,我要換這條褲子再叫你拆,你看好不好?」

  小翠先不肯,細想到也有理,遂真個取過紅絲線,先將他褲腰摺好,密密縫著。又把褲帶子也帶他縫著。晉芳道:「停會子還要陪客上席,我可不能多耽擱了。」

  遂一徑又回家來。

  且說小翠次早魂夢中,忽然的被一陣吹打驚醒,心裡突突的跳個不住。勉強起來梳洗,又接接連連的聽見爆竹聲,鼓笛聲,轎馬嘈雜聲,一時性起,恨不得將兩個耳朵捶爛。越要她不聽見她偏要聽見。急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無情無緒的睡在床上。她母親還叫她出來看看熱鬧,她氣憤憤的回道:「我要死了,你不要喊我,你看你的熱鬧罷!」

  她母親心裡想:這小妮子真怪了,這個醋吃得真不在理呀,暗暗倒反好笑。四月裡晝天極長,依小翠心裡還嫌著太短,只求天公不要把那輪紅日落下去便好。偏生的轉眼之間,沉沉的黑下來。小翠模模糊糊,如同做了甚麼虧心事一般。剛剛要小解,預備去上馬桶,驀地震耳的三聲大炮,金鼓交作,人聲鼎沸,中間還夾雜著滿街小孩子喊著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她這一聽也忘了小解,猛向椅上一坐,心裡又不是苦,又不是氣,只覺辣痛得很,頭一暈,悠悠蕩蕩一時到反耳根清淨。好一歇醒,轉覺得門外已不甚喧鬧,不由的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牙齒咬著櫻唇,已深深有兩粒米深的小印,她也一分不覺得痛。晚膳也不用,便和衣倒在床上,偏生會胡思亂想,臉上又微微覺得熱起來。好容易將一夜挨了過去,又恨晉芳還不出來,她也不想想晉芳此時如何得出來呢。一直看著天亮了好半會,晉芳才過來,不及開口,先把縫線叫小翠驗看。小翠看了,點了點頭,仍是無精打采,便拿剪刀替晉芳拆了,說道:「我不能連你大小便都管住你,只要你始終如一罷了。」

  晉芳笑道:「我到臨睡時,再過來替我縫上好不好。」

  小翠回眸一笑,點點頭。

  誰知不曾到十天上,晉芳剛從小翠家出來,忽然看見各家店鋪子,慌慌張張的都把鋪門一扇一扇上著,街上走路的人都不多,遠遠聽得又有些婦人小孩子哭聲,卻又是天色陰陰的。一時又見一位武官騎著馬,帶著二三十個親兵,都是槍刀森嚴,由北向南而去。不由的嚇了一跳,跑到門首,早見家人伍貴,一把拖著他說:「少爺還不回來,老太爺急的了不得,今日有急報來,洋人已到了鎮江,此時各城門都閉了,少奶奶才回去辭行,明日我們趁早半天開北門的時候出城哩。」

  晉芳聽了,嚇得直望裡跑。且說三姑娘,自嫁過來之後,頭一夜覺得新郎不甚同他親熱,可憐做了個女孩兒,也不敢有甚別的想頭,日間暗地隔著紗帳子偷看,一看新郎,頗甚愜意,然而到了第三夜第四夜,仍是如此,心裡也就有點不快。偶然從那天光大亮的時候,瞧著晉芳不曾醒,她便欠起身來,只見那褲腰上,密密針線縫著。三姑娘這個疑團,真正無從捉摸。幸虧她陪嫁過來的僕婦,在她家下人跟前,探得小翠的事,暗裡告訴她一番,她才悟出這個道理,紅愁緘骨,綠恨侵眉,也就終日沒點笑容。這天回家來辭行,又要離著家人,隨著一個毫不疼熱的夫婿走去,這一哭也就很沉痛的。母嫂雖然知道,晉芳不肯務正,也還猜不到他心中的委曲,不過以暫時躲避,不久平靜再回來相聚的話安慰她。此時各家碌亂,料理行裝,三姑娘不曾多耽擱,又回去了。當夜城中,真個草木皆兵,偏生那一顆苕帚星,隱在雲裡,還是閃閃的亮。

  天色才明,城守衙門裡,照例放了一個明炮。誰想這一聲炮,嚇得滿城的人大驚小怪,霎時間街上便潮湧起來,拋男落女,悲呼之聲,慘不忍聞。府裡太守,會同兩縣,趕緊出示安民,那裡安得住。雖然揀那要緊的城門閉了,僻淨城門,是要讓人出入的。所以開了西門北門兩處,就這兩個城門,不知搬出多少人家。秦、伍兩家,即將隨身細軟的東西,打疊出去,其餘仍留著老家人們看守,便也於此日出城。但雲錦夫人本擬同母親一齊下鄉,複因雲錦須要照料店事,不能舍之而去。夫婦相戀,遲了幾日,風聲愈緊。黃大媽出了個主意,請主母在他家暫歇。此時秦氏居然懷了五個月身孕,雲錦實在憂心,然除了此法,又不敢讓秦氏住在城裡,只好親自將秦氏送出西門,在黃大媽家左近賃了一處房屋,粗粗安置。又看見黃大媽為人頗甚忠厚,主僕況且相得,便重重托了黃大媽,自己仍回城中。

  整整亂了兩三個月,其實也不曾有一個洋兵進城。後來打聽得洋人已經講和,鎮江雖然被了一番蹂躪,幸喜不曾延及揚州,等到七八月,各家也就陸續回來。雲錦此時也打算去接秦氏,可巧七月裡黃大媽生了一個男孩子,尚未滿月,不能隨著秦氏進城。秦氏在鄉間住了幾時,到覺菜黃秧綠,大可怡情,況且看看也要足月,同雲錦商酌,不如等分娩後再行回去,雲錦只得進城,請了他岳母來照應。他老太另帶了僕婦,備了許多應用的物件,遂向秦氏這邊來。那黃大雖是一個村夫,卻稟性雅淡,於自己屋後辟了一塊小小荒畦,種了許多菊花。有一天在一個尼庵裡,折了幾幹桂花,說要送給主人去。秦老太便托他順路到伍家,看可回家不曾。黃大遂騎上小驢子,先到雲錦店裡,雲錦留他吃著飯,談及秦府二姑少爺,雲錦說:「前天看他騎著馬慌慌張張進城,據說女眷們尚未回來,飯後我同你一齊去。」

  黃大遂又分了些桂花,偕雲錦徑向伍家而來。雲錦命黃大先在門房候著,自己進去,只不見晉芳接出來。方待要問,忽迎面出來一個小童,說道:「少爺跌閃了,請臥室內會罷。」

  雲錦心想:這准是前日在馬上跌了。匆匆進房,只見晉芳倚在床上,右腿紮縛著。雲錦道:「騎得好馬,今日吃著馬的苦了,筋骨要緊不要緊?」

  晉芳笑道:「不過磕傷了一塊,並不是騎馬跌的,好哥哥,你來得正好,我悶得慌,請略坐坐,我們閒談一會。大姐姐還不曾進城麼?我因為跌了,不能再去接我母親,昨日已打發人到泰州去接,今晚不回家,明日他們一準回家。」

  雲錦說:「回來也罷了。內人戀著鄉下風景,要等分娩後才回。前天又將岳母接去照應,老太記掛得你緊,今日命黃大來看你,還帶了好些桂花來,卻好給你消遣罷。」

  晉芳遂命人將黃大喚來,黃大見了問少爺好,又問少爺怎生閃了。其時已有家人將桂花插好在瓶裡,送到房裡來。晉芳道:「多謝,你回去見老太太,替我請安。三小姐明日大約也要回來了,回去不必說我跌著。」

  黃大諾諾而退。忽聽門外人語喧鬧,正是全眷都回,忙著開發車轎。伍老太早同著媳婦進房來,雲錦上前見了老太,遂出外去見伍士元。少頃,同著黃大回去。此時伍太太同三姑娘自然著忙,問著晉芳怎生好好會跌了?晉芳支吾了兩句,家下仍然忙著醫治。晚間三姑娘戲問著小翠。看官須知道晉芳,自三四月以來,料想同他夫人,斷不是還縫著褲帶子睡覺的了,見三姑娘問他,便歎了一口氣說:「你還不知道,我為甚跌了的呢?說來你莫要笑我,我們動身時,不是我想攜著她走,又怕老人家嗔責,遂私地同她母親議定,在泰州我先代她租下房子,她們隨後來,以後總沒有個消息。前日我可忍不住了,所以騎了一匹快馬趕到家一問,誰知這個死蠢貨,實在糊塗,說當日她有一個最好朋友,叫做甚麼滿天飛,是個大把勢,代他將母女兩人,送到泰州,至今未知下落。你想我這一嚇,真可不小。思前想後,這事一定不妙。我當時便呆了,光在那大廳上來回的踱踱了有幾百個圈子,不知後來,怎生又踱到天井裡,又踱了幾十個圈,咳不曉得甚麼糊塗東西,把個金魚缸安在西首角上。」

  三姑娘聽到此,笑得合合的,說:「不用說了,我曉得准是少爺踱高興了,碰在金魚缸上。但是這缸,我先記得是你特地命伍升從後院子裡抬到此處的。據你這一說,這個糊塗東西真糊塗極了。」

  晉芳也笑起來。三姑娘又說道:「這壞丫頭丟了也好。」

  晉芳道:「哎呀,你又為甚罵她,我知道你准是還記著她縫褲帶的仇,你這人也看不開,你橫豎只當遲嫁了半個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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