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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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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場 異想天開女兒剖腹 當時僕婦急把秦氏抱住,只聽門外轎夫喊著:「捉住了!捉住了!」 其時雲錦在屋裡,已大驚攜燈出來,見秦氏無恙,心略放下,便向門外問轎夫道:「是個甚麼東西?」 只見轎夫揪住一人,打了幾下耳光,那人再不出聲。那個轎夫,提了轎燈一照,說原來是時大少爺,放他去罷,裡面可失落東西不曾?雲錦又忙至客座一查,說不差物件,轎夫才一鬆手,向時大少爺屁股後踢了一腳,說滾你的蛋罷。時大少爺一溜煙,去得無影無蹤。這時大少爺,說也可憐,原籍湖南人,祖父在四川做過一任知府,湊積了幾個錢,便代兒子捐了知縣,分發江蘇,在揚州當了幾年保甲差使,為人到也不曾作過甚麼大孽,不過喜歡鬧點闊脾氣,生平愛吃個雞鴨臊子,據他說很有點松子香,每天宰雞鴨,單取那臊子炒一碗,便就要費二三十只雞鴨。至於衣裳,十分講究,紗羅綢緞,儘管選那上等時式的,固不用說了。他每逢看見出了一種新花樣,便命二爺去買,買的不合式,便揪著二爺打一頓,打過便把買的衣料賞他。買來給成衣做,做的不合式,甚至把成衣打幾十板子,打過也把做的料賞他又重做。以後人知道他的性子,到樂於挨幾下打,反落一身衣料。衣裳穿過一次,便不高興再穿。弄得卸事之後,居然兩袖清風,時運又不濟,就流落揚州,不幾年一病嗚呼死了。 時大少爺是個紈絝公子,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小時又不肯讀書,父母相繼故後,薄薄宦囊,眼見得典盡賣絕,初時尚有父親的朋友,略為資助,但是官場是勢盡則交絕,後來也就無人理會他了。事隔多年,時大少爺已成了乞丐,日間沿門托缽,夜裡便睡在土地祠內。有一天夜色朦朧,時大少爺忽然要大解,街上已絕人跡,他便蹲在牆腳下徜徉,遠遠聽見查街保甲委員,喝道而來,時大少爺怕人看見,站起身一步一步,躲在一家鋪門下。偏生這位委員眼快,問是甚麼人,旁邊便走過幾個虎役,把他拖在轎前。時大少爺嚇的只管抖,一句話回不出來。委員問著他,他也只管答應是是是。委員罵著他,他也只管答應是是是。據他的意思,是因為官場裡的儀節,應該如此。到了這步田地,還想要同委員鬧個官樣文章。誰知那委員勃然大怒,喝叫打,從役便扯下時大少爺,打了十幾下板子。時大少爺疼不過,哭求道:「請老爺看我父親面上饒我罷。」 委員先前還不理他,他又嚷說:「我家父親當日,也常在街上打人,今日不料兒子也被人打了。」 委員心中一動,便命不打,扯過來問他,究竟是誰,他才將父親官銜名字說出來,委員才知道是時某人的兒子,心中反不好意思,命帶回局內,次日便派他一個職事,看守街巷口的柵欄子,後來這位老爺去後,又換了委員,那時大少爺又不會鑽謀,居然一個看守柵欄子的差使,會被人奪去了,嗣後便做些鼠竊狗偷的勾當,所以揚州城中,無一人不曉得有個時大少爺做賊。今日傍晚撬開雲錦家的門,便躲在客座裡,本意等人靜之後下手,不料偏遇見秦氏回家一嚷,他嚇慌了,自己把頭髮散開,蒙在臉上,望外一躥。秦氏一閃過去,他便從秦氏身旁跑了。 秦氏靜了一會,心裡猶突突的跳。雲錦打發轎夫去後,秦家女僕也走了。夫婦這才將門關好,點著燈照了又照。秦氏心裡想,幸虧依著老太的話回來,但是夫婦今日不無小受些驚恐,至於枕席上曾否遵依著老太的意思,卻是做書的不得而知了。不到幾日,黃大媽已進城,又帶了些花生、山芋,以及家裡自釀的酒來。看看歲暮,日短夜長,秦氏遂命黃大媽將三姑娘接來,盤桓盤桓。因為三姑娘略識幾字,秦氏買了些小說書,如甚麼《天雨花》呀、《再生緣》呀,燈下無事,三姑娘便唱給秦氏聽,黃大媽也坐在一旁,一時聽到那公子避難的時候,便你也淌眼,我也抹淚。有一晚卻好說到夫婦團圓,三姑娘便有點渴睡不說了。黃大媽代她們鋪了衾枕,姊妹二人,兩頭坐著,黃大媽笑問道:「說起團圓來,三姑娘可有喜期不曾?」 秦氏道:「有了,明年七月初七。」 因回頭問三姑娘道:「你的鞋花可繡出多少了?」 三姑娘先聽見黃大媽問喜期,她便扯了被角,將臉蒙得緊緊的。此時見姐姐問她的鞋子,她才笑著搖搖頭。秦氏又長歎道:「做了女人,真不值得。自家好好的姊妹,一到大來,便各走各的路。還記得我那年出嫁,三姑娘才九歲,見我坐上花轎走了,還疑惑我是偶爾出門走走,便扯著娘的衣服,問姐姐幾時回家。偏生我嫁的時候,三天回門不利,等到九天才回門。她一看見我,好生歡喜,說我為甚不帶她一齊出門去?我雖然拿話嚷著她,晚上我可又要走了。三姑娘拖著我,死不肯放,其時我的心裡好難過,正難分解,後來母親假要打她,硬拖硬扯,才讓我上轎,我在轎子裡,真個不由的痛哭起來,比出嫁那一天還傷心。轉眼之間,她也要出嫁了。一出了嫁,有了兒女,就還像今日這樣長遠在一處聚聚都不容易了。我不知道那些男人家,修得做了個弟兄,這可該白頭到老,好好的在一處了,偏又你生薑,我皂莢,雞爭鵝鬥,必定要鬧到分家而後已,這又是安著甚麼心呢?」 說著也就淌下淚來。三姑娘聽得姐姐這般說,也就嗚嗚咽咽。黃大媽道:「大凡弟兄分家,大約不是做弟兄願意的,總由於各人娶了妻子。弟兄是一個娘生的,那妯娌要曉得就不是一個娘生的了。驀生的人做了妯娌,自然各存意見,男人再愛聽聽女人的話,有多少不生疏起來。依我的意見,人家有兄弟幾個,便覓那有姊妹幾個的……」 話未說完,忽然聽得大門外,人聲一陣沸翻,便聽見多少腳步亂響,嚇的三人面目變色。天氣又冷,那牙齒不由的索索落落,抖個不了,甚至連渾身都簸戰起來。還是黃大媽說:「不用著慌,等我出去看看,是為甚事。」 便掖著衣服出去。秦氏趕忙下床,口裡抖著說:「料想……是有火燒……」 那底下再也抖不出來。一手拖著三姑娘,意思是叫她趕緊下床。誰想三姑娘兩條腿,比棉花還軟,這只腿才挪動,那只腿可又搖得不住,急得拿手按著他,越按越搖,哭到不曾哭,只是幹急。好容易聽見黃大媽進來,口裡說著:「不相干,不相干。」 秦氏忙問是熄了麼?黃大媽道:「不是火,是一個大星。」 三姑娘在床上急得罵道:「是個甚麼星,這些人這樣鬧法,可不要把人嚇死嗎!」 秦氏也不由笑起來,問究竟是個甚麼星?黃大媽說:「我一走上街,只見人都朝西首空地上跑,我便也跟著,原來西北角上,有顆大星,似個小月亮一般,尾上一道白光,有三五丈長,人起先本來不曉得,只因有一個老頭兒,扶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孫子,到空地上出恭,忽然那小孫子喊道:『好個大月亮。』老頭兒想,今夜是臘月初三,那裡會有月亮,抬頭一望,不由的大驚,冒冒失失喊道:了不得!小孫子被老頭兒一嚇便哭,旁邊有幾個人走過來問問,老頭兒便指手劃腳說道:苕帚星,同咸豐六年的苕帚星一樣,眼見又要有刀兵了。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弄得家家大驚小怪。此時空地上,還站了有幾百人。這個星果然真怪,不信你看屋外頭,都照得亮亮的。」 秦氏這才止住了抖,說:「由他去罷,等殺得來再說,我可禁不起凍了。」 彼此才都安睡不提。誰知這事件,由年底鬧起,一直鬧到春初,適值其時英人犯我廣東,鶴唳風聲,漸漸聞有取道浙江下窺江蘇之意,揚州得此消息,有一種富厚人家,便打算避兵,遷居入鄉,凡有女兒,已經許給人家的,都催著人家來娶。那秦老太,更是著急。一面命洛鐘在裡下河一帶覓屋舍,一面請媒人向伍家商議,要將女兒婚期,提前兩月。伍家原系鹽商,此時雖已歇手,然家資頗亦豐富。老人家名伍士元,元配夫人已故,現今太太是卜氏,原是繼室,兒子名晉芳,卻與秦家姑娘是同庚,父母鍾愛非常。晉芳卻也生得一表不俗,家裡也請著先生讀書。他父親聽見秦家之議,到也樂從。況且也預備遷家避兵,帶著媳婦走,省得心懸兩地,遂慨然應許,擇定四月初四日過門。誰知晉芳一聞此信,大不為然,在母親前絮絮叨叨,說不必忙著,就是七月裡不能成婚,遲一二年也不妨事。況我此時讀書要緊,娶了媳婦,就要分心。父親便答應,我也不答應。 他母親反好笑他,也只當小孩子家癡話,誰知晉芳,另有心事。因為晉芳住宅前,有一個箍桶店,店東是個蠢物,半路上娶了一個堂客,夫妻俱有五十歲的人,那堂客前夫,生了一個女孩,帶在身邊,名小翠子,剛剛才得十五歲,出落得有十分人材。晉芳起先看在眼裡很愛他,便常常在自家門口,你看我,我看你,始而望著笑,繼則答腔說話,便有那僕從,要討小主人歡喜,幫著他千方百計的勾搭入港。蠢物天天挑著擔子上街,也不理會。那女孩子的母親先還著惱,後聞晉芳家是個富戶,也就想靠著女兒發跡了,不但不防閑女兒,而且公然命晉芳在她女兒房裡,整日整夜的相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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