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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避災荒村奴擇主 演迷信少婦求兒

  揚州廿四橋圮廢已久,漸成一小小村落。中有一家農戶,黃姓,夫婦兩口,種幾畝薄田,為人誠樸守分。鄉下人不省得表號名字,人見他無兄無弟,順口呼他為黃大,呼他女人為黃大媽。年紀都在三十以外,自食其力,與世無爭,到也快快活活。誰知世界上大富大貴,固然要有點福澤來消受他,就是這夫耕婦鋤,日間相幫著辛苦,夜晚一倒頭睡在一張床上,也是不容易的。偏生這一年,由冬徂春,無一點雨澤,田土坼幹,眼見不能種麥。等到四月底,才降點雨,合村趕著種了小秧。誰知久晴之後,必有久陰,又接二連三的下了四五十天的大雨,田廬淹在那澤國之中,一年收成,料想無望。鄉間風俗,做女人的,除農忙時在家,其餘都投靠城裡人家做生活。今年遭這場天變,都紛紛趕入城去了。黃大夫婦亦商議到這一層。先是黃大要出去,留妻子在家看守門戶。他女人說:「使不得。你雖然是個男子漢,應該靠著筋力尋飯吃的。但我家祖傳耕種度活,原不曾要給人家使喚。你又性情粗鹵,那撐前伺後,是斷斷不會隨機應變,徒然玷污了自己清白。還是讓我進城,看看光景,如有合巧人家,到不在乎多錢,能有肯待我點體面,不做那推奴使婢的氣象,我便暫且棲一棲身。你在家等水退了,種些糧食,氣候轉了,我仍然回來廝守著,才是長策。」

  黃大是無可無不可,便照依他女人說法。他女人便連夜收拾,次早別著黃大一徑進城,投入媒婆家來。

  那媒婆頭一天,便送她到一大鄉紳家裡,她看見男女僕從,倒也不少,但是當女僕的,無一不油頭粉面,嘴唇上抹著濃濃的胭脂,已是心中有些詫異。及至開過午飯,便嬉天哈地,去尋覓門房裡大爺,談一會,笑一會,罵一會,甚至兩下打倒在鋪上,纏得釵橫發亂,著實不解她們是何主意。次日便死也不肯進這門來了。媒婆不得已,又送她到一家,是個大錢鋪裡管事的,現有三兩個粗笨小使,倒也規規矩矩。進來時,主人尚未起身。一時間,忽然呼新來僕婦遞茶食碟子。黃大媽推房門進去,床上帳子已經鉤起,一眼看見兩個人,並頭睡在床上,不由的吃了一嚇,覺得生刺刺的不很好看,私念我往常,也同黃大有時在一處睡,倒不覺得甚麼,如何今日看看人倒怪可醜的,遂止了腳步,不敢上前。誰知那主母反發作起來,罵她不懂規矩,不上前伏侍。黃大媽知她不避人,遂垂手叫了一聲太太,然後遞茶遞水,忙了一早晨。主人出門之後,主母又開了煙燈,命黃大媽敲腿捶背,磨折不了,黃大媽倒也不是嫌煩,實在看這光景,不成過日子人家模樣,次日也就不肯再去。

  第三日,又到一家,這一家可被黃大媽看上了。主人姓雲,名錦,開座小小繡貨鋪子,妻秦氏,年紀都平頭三十歲,並未生有子女。鋪子離家約數十步遠,雲錦在鋪時多,秦氏美而賢,使一女僕,因要回家分娩,才打算另雇。黃大媽一進門,前僕早已將主人家情形,說個透徹。黃大媽再察看主母為人,真是和藹可親,這才安心住下。秦氏操持家政,每日茶飯,有鋪中小官取送。偶逢佳節良辰,或有時新飲食,便命黃大媽,招呼雲錦回家小酌,琴瑟十分和諧,春花秋月,也就算得陸地神仙了。但是人心最是一件極壞的東西,每遇不曾經歷過的境遇,他千方百計,總要想到。

  他夫婦結婚已近十年,秦氏總未生產過,說她有病也沒病,雲錦倒也不甚介意,他夫人便時常求神問卜,忙個不了,倒像生小孩子,肚子裡是不疼的。加之秦氏娘家老母,最關心這個愛女,家中雖然兒子也生了孫子,總覺得沒有個外孫子,尚是缺陷。東打聽,西打聽,忽然打聽得西門外有個牛大汪,牛大汪有一個葉姑姑,是城隍廟裡葉太爺的孫女兒,不肯嫁人,葉太爺時常回家附在她身上,斷人禍福,求財得財,求子得子,就是命中或註定無財無子的,那葉太爺都可以同城隍老爺商議商議,借得來給他。因此城鄉哄動,小小三間茅草篷,倒也十分熱鬧。這葉太爺的歷史,大約外鄉人亦不甚明白。相傳其人生時,在揚州府縣裡當差,死後一靈不泯,仍然在陰間府縣裡當差,城隍廟裡塑著他老人家一座泥像,倒是鬚眉畢肖,還有許多大戶人家兒女,拜在他名下做子孫,真可算得生辱死榮。

  閒話且不必絮絮說他。但說秦氏老母,一聞此信,喜的睡不成覺,打算代女兒借一個兒子,便約同秦氏,到葉姑姑家去。其時正是九月中旬,揚州俗例,每逢二六九月,為觀音菩薩誕期,善男信女,無一不到觀音山進香。觀音山離城十數裡,卻同葉姑姑家是順路。秦氏告知雲錦,遂擇定十九日出城逛一天。卻喜這日天氣晴和,預先製成一個大黃布口袋,裝著許多香燭紙馬,袋面上寫著「朝山進香」

  四個大字,命雲錦在家看守門戶,自己同黃大媽雇一乘小車,先到母家,約著老母出廣儲門,一路上衰楊白草,已有深秋景況。紅日才中,剛到山腳,遊人雖多,總不及六月裡熱鬧。母女二人下車,虔虔誠誠,步行上山。黃大媽扶著秦氏,車夫背著口袋。只見那兩旁乞丐,胡嚷亂吵。還有窮小子跟著人,走一步磕一個頭的要錢。進香的人也不理他,他見人不理,甚至於無所不罵。行到大殿廊下,齊齊排著十數個蒲團,是因為人多等不及挨次行禮的意思。其中便有那浮蕩子弟,專門趕著年輕婦女,人家才跪下去,他便溜在上首一齊行禮,活像人家新人拜花燭一般,拜完了,又等別的婦女,他又乘空靠著去磕頭。一天之內,觀音菩薩受他的頭,要算最多。觀音是最慈悲的,想總有一點好處給他。秦氏見此情形,實在不好意思上去磕頭,等了一會,總等不著不共男人磕頭的時候,那一雙小腳,也就站苦了。

  老太不省得這個道理,只是催著她上去,秦氏當人前又不好直說出來,只管遲遲疑疑。黃大媽已經看出,便道不妨,遂一手攙著秦氏,一手攙著老太,就叫老太跪在上首蒲團,讓中間一個蒲團給秦氏跪,自己遂跑在下首,好容易只才把觀音拜過,不曾給人討去便宜。老太說,後面還有一位送子觀音堂,真是百求百應。說著,便先進去。秦氏攜著黃大媽,也再進去。其中到沒有男子來混磕頭,就有不過進來望望,順便看看女人而已。裡面婦人實在不少,你拜我跪,絡繹不絕。還有那四五十歲的老婦人,也虔誠禱祝,想是不曾生育過的,又怕男人娶妾,大約不得已而為此。最可怪的,又有十七八歲的雛鬟,也在那裡含羞帶笑的磕頭。要說她是求子,真真沒有的道理。代她細想,想是預先要與菩薩定下幾個男女,省得將來嫁給婆家,再忙求子,可就嫌遲了。秦氏行過禮,覺得乏得很,便坐在椅子上歇息歇息。

  卻好有一個小和尚,捧著金漆盤子,裡面放著兩杯茶送過來,安置在幾上,兩眼還望著秦氏眯眯的笑。忽然她老母又伸手在佛龕子裡,遮遮掩掩的拿出一朵紙花來,也不告訴秦氏,便代她插在頭上。據老太的意思,要不是今日約定到葉姑姑家去借男子,定然還要將龕子裡的泥娃子,偷一個給秦氏。只是恐怕葉太爺多心,說你既向我借兒子,又為甚偷觀音面前的兒子,那就弄成兩不好看了。這是老年人閱歷深沉的道理。秦氏坐在旁邊,眼看著許多婦女,抱著籤筒,搖個不了。

  其中有一個少婦,看去大約不出二十歲,人才十分姣俏,也求了一簽,遞給一個半老婦人。那婦人便交在一個管簽的和尚手裡,這和尚生得肥頭大臉,眉頭修得如新月一樣,齊齊整整,想是每天拿刷子刷的,接過來且不去取簽條,口裡忙嚷著少奶奶請這邊來,幸虧那少婦便盈盈的秋波一轉,走上前去,不然和尚若真個要上前來扯她,那可就不成模樣了。和尚口內說道:「這是三十五簽,大吉大吉。」

  一面便在壁上摘下一張簽條來,又向那少婦問道:「少奶奶可是問子息的?」

  少婦便似笑非笑,把頭一扭說道:「你只管照簽上的話斷便是了,甚麼子息不子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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