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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之婦人問題


  (一九一九年二月十五日)

  現代民主主義的精神,就是令凡在一個共同生活組織中的人,無論他是什麼種族、什麼屬性、什麼階級、什麼地域,都能在政治上、社會上、經濟上、教育上得一個均等的機會,去發展他們的個性,享有他們的權利。婦人參政的運動,也是本著這種精神起的。因為婦人與男子雖然屬性不同,而在社會上也同男子一樣,有他們的地位,在生活上有他們的要求,在法律上有他們的權利,他們豈能久甘在男子的腳下受踐踏呢?婦人參政的運動,在這次大戰之前,久已有他們奮鬥的歷史。美國有許多州,已經實行了。可是當時有很多人反對這種運動,他們大都說,女子的判斷力薄弱,很容易動感情,不宜為政治家。也有對於女子的能力懷疑的。我們東方人對於這個問題的觀念,更是奇怪,不是說「禮教大防」、「男女授受不親」,就是說女子應該做男子的「內助」,專管「閫以內」的事。到了戰爭起來的時候,那些男子一個一個的都上了戰場,女子才得了機會去作出一個榜樣來,讓那些男子看看,到底女子有沒有能力。於是當警察的也有,作各種勞動的也有,在赤十字救護隊中活動的也有,在軍隊中作後方勤動的也有,做了種種的成績,都可以杜從前輕視女子的口實。所以在戰事未了的時候,美、英、德諸國已經都有認許婦人參政權的表示。俄國Bolsheviki政府裡邊有一個救濟部總長,名叫郭冷苔,就是一位女子,這就是婦人參政的一個新紀元。

  婦人參政的運動,到了今日,總算是告一段落。這過去半世紀的懸案,總算有了解決的希望。但在戰時有一段事,還引起了許多人懷疑。就是美國對德宣戰的時候,孟塔拿州[1]有位女議員,名叫蘭金[2],是美國最初的女議員,一時世間對他,很有不滿意的批評。因為決議宣戰案的時候,第一次喚他,他並不答,第二次仍是無語,第三次問他,他才哭著,顫聲答了一個「NO」字。後來有一位新聞記者去訪問他,他說:「懲膺德國的橫暴,他也認為必要,但不贊成戰爭。」於是有人說,婦人決一件事,往往不靠理性,單靠感情,所以讓他們去做政治家,很不相宜。但是我們對於這種話,實在是有些疑問。那些政治家的理性,都是背著人類感情的麼?那些背著人類感情的理性,都是好的麼?都是對的麼?這個不忍的感情,都是錯的麼?都是壞的麼?這幾點,我們都應該拿出純真的心想一想,然後再下斷語的。就美國而論,婦人中有很多比獲享選舉權的男子們還有獨立的判斷與知識的。美國西部各州,有很多實行婦人參政著有成效的地方。數年前,考勞拉豆州[3]有夫婦二人,各有各的投票權,他們所欲選的人,卻正是反對黨,結果,其妻所選舉的人歸於失敗,選舉後家庭的感情,並不以是生何影響。這個例,不可以證明婦人也有獨立的判斷力,婦人參政也不致與社會及家庭以惡影響麼?就說關於社會一般的文教制度、法律習慣,婦人的判斷知識實視男子為貧弱,而關於婦人切身的問題,與其父兄夫友全不相干的問題,令他們自己也有發表意見的機會,難道不比由男子一手代辦,把婦人當作一階級排出政治以外妥當的多麼?又有人說,婦人的大多數,對於政治並不發生興趣。這也不可一概而論。像美國的考勞拉豆和優達[4]二州,各階級的婦女對於選舉投票,均很踴躍,很可以證明他們承認婦人選舉權是正當的。又像最近英國的總選舉,那些婦人行使選舉權踴躍的樣子,令人驚愕。一個社會生活上有了必須的要求,就應該立一種制度,適應他的情況,才是正當的道理。

  預想這回戰後,歐、美婦人社會發生許多難解決的問題:

  第一,就是婦女過庶問題

  據人口統計,從前歐、美男女的比例,就是女多男少。經這回戰爭,壯丁男子在戰場上死的很多,已嫁的女子添了許多新寡,未嫁的女子也天天想著結婚難,婦女過庶的傾向愈益顯著。這時的社會,必起許多悲慘的現象,生活一天難似一天,結婚也不容易,離婚卻更增多,賣淫、墮胎、私生子,一天多似一天。婦女一個階級有了這樣悲慘的現象,社會全體必也受莫大的影響。

  第二,就是女工對男工的問題

  歐戰既起,作工的男子都上了戰場,一時非用女工填他們的缺,各工廠就得停工。英國政府拿戰後必恢復舊狀作條件,違背戰時勞動組合的規定,許工廠得以女工代男工用。其他各國,也大都如此。歐洲婦女界驟得了工作的機會,如同開闢了新領土一樣。那些資本家也很願意雇用這工價低廉的女工。到了戰後,從前赴戰場的男子都還鄉土,看見他們作工的地盤都被價廉的女工們佔領,自然要同這些女工們起一場爭鬥。那些女工因為生活難的結果,也斷斷不肯把已經取得的新領土拱手讓還男子。那些資本家也不願辭退這價廉的女工。從前婦女勞動最大的缺點,就是不熟練,經這次戰爭中的訓練,與職工教育的發達,這種缺點已經消滅。既沒有不熟練的缺點,又有工價低廉的便宜,資本家正可以利用女工操縱男工。為防止男工女工間的競爭與資本階級的操縱,必須謀一個對於同一工作給與同額報酬的方法。可是這個方法,很不容易定規。因為婦人勞動的團體結合不堅,他的勢力也很微弱,不能獨立抗資本家,要求得與男子同額的報酬,恐怕做不到。解決這個問題,有的希望政府定出一個公定工銀法來,有的主張設法獎勵男女勞動組合的一致提攜。總而言之,男女工人間有了爭執,必為資本家所乘,結局都是不利。男女工人間有了結合,定能於階級戰爭添一層力量。將來出於那條道路,雖難預定,若從俄、德革命的潮流滔滔滾滾的及于全歐的大勢看起來,英、法的動搖也是遲早間的問題。男女工人大約不至長相爭執,他們或者可以互相提攜,於階級戰爭加一層力量。

  第三,就是勞動階級的母親問題

  戰時丁男驟去出征,剩下家中的老弱沒人照管,甚為可憐。因此有的國家就規定一律[種]辦法,對於出征兵士的家族,發一項扶助費,這個費額,不是拿那為家長的男子出征前的工銀作標準的,乃是按那家族人數的多寡發給他們。從前因為收入不足,且不確定,天天在苦痛的生活中鬼混的勞動階級的母親們,這才有了確實生活的保障。他們在這戰爭期間,算是享了一點子的幸福。一旦戰爭停止,這種幸福也就跟著消滅,又要回復他們那暫時忘下的苦痛生活。他們怎樣拋棄這暫時的幸福,去迎受那舊日不要的生活,實在是一個問題。這次戰爭,喪失壯丁不少,為補充戰後的人口計,對於母性的保護,應該特別注意。像那育兒扶助費,及種種母性保護的方法,也是不能不研究的。還有一樣,開戰後英國所設的兒童保護所約有二百處,收容的兒童約六萬人,這種機關,戰後必愈見發達,因為有些作工同時而為母親的婦人,若去作工,就不能照管小孩,這種機關,實在是必要的。兒童的養育,由家庭移到社會的共同育兒機關,這也是社會進化的一個新現象。

  這些問題,若是單靠著女權運動去解決他們,固然也不能說全沒有一點效果。但是女權運動,仍是帶著階級的性質。英國的婦人自從得了選舉權,那婦人參政聯合又把以後英國婦人應該要求的事項羅列出來,大約不過是:

  (一)婦人得為議員;
  (二)派婦人到國際戰後經濟會議;
  (三)使同外人結婚的英國婦人也得享有英國國籍;
  (四)婦人得為審判官及陪審官;
  (五)婦人得為律師;
  (六)婦人得為政府高級官吏;

  (七)婦人得為警察官;
  (八)使女教師與男教師同等;
  (九)以官費養育寡婦和他們的子女;
  (十)父權及母權的均衡;
  (十一)男女道德標準的一致。

  這幾項都是與中產階級的婦人最有直接緊要關係的問題,與那些靡有財產、沒受教育的勞動階級的婦人全不相干。那中產階級的婦人們是想在紳士閥的社會內部有和男子同等的權力。無產階級的婦人們天高地闊,只有一身,他們除要求改善生活以外,別無希望。一個是想管治他人,一個是想把自己的生活由窮苦中釋放出來,兩種階級的利害,根本不同;兩種階級的要求,全然相異,所以女權運動和勞動運動純是兩事。假定有一無產階級的婦人,因為賣淫被拘於法庭,只是捉他的是女警官,訊他的是女審判官,為他辯護的是女律師,這婦人問題就算解決了麼?這賣淫的女子受女官吏的拘訊,和受男官吏的拘訊,有什麼兩樣的地方麼?就是科刑的輕重有點不同,也是枝葉的問題。根本的問題,不問直接間接,還是因為有一個強制婦人不得不賣淫的社會組織在那裡存在。在那種組織的機關的一部安放一兩個婦人,怎能算是婦人的利益呢?中產階級婦人的利害,不能說是婦人全體的利害;中產階級婦人的權力伸張,不能說是婦人全體的解放。我以為婦人問題徹底解決的方法,一方面要合婦人全體的力量,去打破那男子專斷的社會制度;一方面還要合世界無產階級婦人的力量,去打破那有產階級(包有男女)專斷的社會制度。

  我們中國的女界,對於這世界的婦人問題,有點興趣沒有,我可不敢武斷,但是我很盼望我們中國不要長有這「半身不遂」的社會;我很盼望不要因為世界上有我們中國,就讓這新世紀的世界文明仍然是「半身不遂」的文明。

  署名:李大釗

  《新青年》第6卷第2號

  1919年2月15日

  【注釋】

  [1]孟塔拿州 指Montana,今譯蒙大拿州。

  [2]蘭金 (Jeannette Rankin,1880—?)又譯朗金,1902年畢業于蒙大拿大學後,從事社會工作,1910—1914年積極參加婦女參選運動,並成為全美婦女參選權協會立法書記,1916年被選為國會議員,是美國國會中第一個女性議員。她在議會中堅決主張外交孤立,是1917年對德宣戰案中49名反對對德宣戰的議員之一。她為此而在次年的選舉提名中被淘汰。後重操舊業,從事社會工作。60年代曾組織著名的「蘭金旅」(J.Rankin Brigade),在國會大廈前遊行示威,反對戰爭。

  [3]考勞拉豆州 指Colorado,今譯科羅拉多州。

  [4]優達 指Utah,今譯猶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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