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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


  (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

  我以為世間最可寶貴的就是「今」,最易喪失的也是「今」。因為他最容易喪失,所以更覺得他可以寶貴。

  為甚麼「今」最可寶貴呢?最好借哲人耶曼孫所說的話答這個疑問:「爾若愛千古,爾當愛現在。昨日不能喚回來,明天還不確實,爾能確有把握的就是今日。今日一天,當明日兩天。」

  為甚麼「今」最易喪失呢?因為宇宙大化,刻刻流轉,絕不停留。時間這個東西,也不因為吾人貴他愛他稍稍在人間留戀。試問吾人說「今」說「現在」,茫茫百千萬劫,究竟那一刹那是吾人的「今」,是吾人的「現在」呢?剛剛說他是「今」是「現在」,他早已風馳電掣的一般,已成「過去」了。吾人若要糊糊塗塗把他丟掉,豈不可惜?

  有的哲學家說,時間但有「過去」與「未來」,並無「現在」。有的又說,「過去」、「未來」皆是「現在」。我以為「過去未來皆是現在」的話倒有些道理。因為「現在」就是所有「過去」流入的世界,換句話說,所有「過去」都埋沒於「現在」的裡邊。故一時代的思潮,不是單純在這個時代所能憑空成立的。不曉得有幾多「過去」時代的思潮,差不多可以說是由所有「過去」時代的思潮一(起)湊合而成的。吾人投一石子於時代潮流裡面,所激起的波瀾聲響,都向永遠流動傳播,不能消滅。屈原的《離騷》,永遠使人人感泣。打擊林肯頭顱的槍聲,呼應于永遠的時間與空間。一時代的變動,絕不消失,仍遺留於次一時代,這樣傳演,至於無窮,在世界中有一貫相聯的永遠性。昨日的事件與今日的事件,合構成數個複雜事件。此數個複雜事件與明日的數個複雜事件,更合構成數個複雜事件。勢力結合勢力,問題牽起問題。無限的「過去」都以「現在」為歸宿,無限的「未來」都以「現在」為淵源。「過去」、「未來」的中間全仗有「現在」以成其連續,以成其永遠,以成其無始無終的大實在。一掣現在的鈴,無限的過去未來皆遙相呼應。這就是過去未來皆是現在的道理。這就是「今」最可寶貴的道理。

  現時有兩種不知愛「今」的人:一種是厭「今」的人,一種是樂「今」的人。

  厭「今」的人也有兩派:一派是對於「現在」一切現象都不滿足,因起一種回顧「過去」的感想。他們覺得「今」的總是不好,古的都是好。政治、法律、道德、風俗全是「今」不如古。此派人惟一的希望在復古。他們的心力全施於復古的運動。一派是對於「現在」一切現象都不滿足,與復古的厭「今」派全同,但是他們不想「過去」,但盼「將來」。盼「將來」的結果,往往流於夢想,把許多「現在」可以努力的事業都放棄不做,單是耽溺於虛無縹渺的空玄境界。這兩派人都是不能助益進化,並且很足阻滯進化的。

  樂「今」的人大概是些無志趣無意識的人,是些對於「現在」一切滿足的人,覺得所處境遇可以安樂優遊,不必再商進取,再為創造。這種人喪失「今」的好處,阻滯進化的潮流,同厭「今」派毫無區別。

  原來厭「今」為人類的通性。大凡一境尚未實現以前,覺得此境有無限的佳趣,有無疆的福利,一旦身陷其境,卻覺不過爾爾,隨即起一種失望的念,厭「今」的心。又如吾人方處一境,覺得無甚可樂,而一旦其境變易,卻又覺得其境可戀,其情可思。前者為企望「將來」的動機,後者為反顧「過去」的動機。但是回想「過去」,毫無效用,且空耗努力的時間。若以企望「將來」的動機,而盡「現在」的努力,則厭「今」思想卻大足為進化的原動。樂「今」是一種惰性(Inertia),須再進一步,瞭解「今」所以可愛的道理,全在憑他可以為創造「將來」的努力,決不在得他可以安樂無為。

  熱心復古的人,開口閉口都是說「現在」的境象若何黑暗,若何卑污,罪惡若何深重,禍患若何劇烈。要曉得「現在」的境象倘若真是這樣黑暗,這樣卑污,罪惡這樣深重,禍患這樣劇烈,也都是「過去」所遺留的宿孽,斷斷不是「現在」造的。全歸咎於「現在」是斷斷不能受的。要想改變他,但當努力以創造將來,不當努力以回復「過去」。

  照這個道理講起來,大實在的瀑流永遠由無始的實在向無終的實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遠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隨著大實在的奔流,以為擴大,以為繼續,以為進轉,以為發展。故實在即動力,生命即流轉。

  憶獨秀先生曾于《一九一六年》文中說過,青年欲達民族更新的希望,「必自殺其一九一五年之青年,而自重其一九一六年之青年。」我嘗推廣其意,也說過人生惟一的蘄向,青年惟一的責任,在「從現在青春之我,撲殺過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禪讓明日青春之我。」「不僅以今日青春之我,追殺今日白首之我,並宜以今日青春之我,豫殺來日白首之我。」實則歷史的現象,時時流轉,時時變易,同時還遺留永遠不滅的現象和生命於宇宙之間,如何能殺得?所謂殺者,不過使今日的「我」不仍舊沉滯於昨天的「我」。而在今日之「我」中,固明明有昨天的「我」存在。不止有昨天的「我」,昨天以前的「我」,乃至十年二十年百千萬億年的「我」都儼然存在於「今我」的身上。然則「今」之「我」,「我」之「今」,豈可不珍重自將,為世間造些功德?稍一失腳,必致遺留層層罪惡種子于「未來」無量的人,即未來無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懺悔。

  我請以最簡明的一句話寫出這篇的意思來:

  吾人在世,不可厭「今」而徒回思「過去」,夢想「將來」,以耗誤「現在」的努力。又不可以「今」境自足,毫不拿出「現在」的努力,謀「將來」的發展。宜善用「今」,以努力為「將來」之創造。由「今」所造的功德罪孽,永久不滅。故人生本務,在隨實在之進行,為後人造大功德,供永遠的「我」享受,擴張,傳襲,至無窮極,以達「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之究竟。

  署名:李大釗

  《新青年》第4卷第4號

  1918年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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