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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之悲劇


  (一九一七年四月十九日)

  往者余居日本,美國馬秀士博士[1]東游抵東京,所至輒有演講,大致皆為關於民主政治與輿論(Democracy and Public Opinion)之問題。神田中國青年會亦招博士為吾國學生講演,是日演題為《美國製造輿論之淵源》,餘亦往聆其說焉。博士謂在美國輿論之淵源有六:(一)學校,(二)報章,(三)教會,(四)劇場,(五)工人團體,(六)婦人俱樂部是也。由博士之言以觀,演劇之影響於政俗者,不減於學校、報章、教會之勢力,而在吾國今日之社會,或且邁之。吾而欲於政俗開一新面目,不可不於此類加之意也。

  京中廣德樓[2]所演之新劇,頗與社會生活有所感觸,故能引起聽眾之興致,尤以悲劇為其擅長。惟其注入劇中之思想精神,則多蹈於陳腐固陋之轍,雖間亦有允[充]足描寫現代生活之處,而以其終結之的,不在促進銳新之理想,而在維持因襲之道德,不在助益進化之機能,而在保存守舊之勢力。其結果不惟不能於政俗之革新有所獎誘,反以致其阻梗,此其咎固宜由編劇者任之,而演試之諸伶不與焉。

  余自前月聞該劇場排成《自由寶鑒》一劇,欲觀之而未果。朋輩中有往焉者,如梁君漱溟[3]至為之灑淚,白君惺亞[4]則大憤此劇精神注重之失當,而為自由呼冤,遂於《言治》季刊作《家族原論》,披露所懷。余于申明吾說之前,欲使閱者得悉此劇情實之梗概,並與以批評此劇之印象,故借白君之言以起吾說焉。白君之言如左:

  ……京伶演劇有名為《自由寶鑒》者,意在為自由結婚者資其勸誡,情殊哀慘,悱惻動人,然其精神點睛之所在,真可謂完全代表舊式家庭之思想者也。劇系二少年男女,均學於滬,邂逅愛慕,冀共圖姻好,事為其親所知,重遭申詈,男女志甚決,抗不從命。坐是家庭情感益惡,遂抉禁范成之。婚既就,兩家各以其子之不肖,辱門楣,絕之。少年夫婦不得已輟學浮海,北來京師,期發憤功名以自贖。顧少年不省世態,性憨穉,再為宵小匪人盜騙,罄資金,貧不克自存,陷匪人計,女遂墜身妓中,男落魄以惡疾亡,女既悲夫之死,尤恫自身之辱,仰藥以殉。男女臨終懺悔自語,溯膺古訓,悼往此之誤入新說,重喻以警來者。餘鑒於斯劇[5],輒涕不可仰。顧繼而追溯斯劇之始末,則又致憾戲劇之業至要且重,所以系群化思潮者至深。端人哲士,舉無所問,而一任盲優市駔為之,劇業可無,通俗教育可廢。彼少年男女,際茲蛻變之季,見理特真,於家雖為逾度,然心性固伉毅卓特人也。揆其所為,既死殉矣,末路固不應重為人道痛。編斯劇者,徒以新舊思想衝突之結果,重汙自由之神聖,芻狗[6]少年之人格,於事為荒,於理為謬,不可訓一。自由結婚,亦複何害?第須計及婚姻以後之事,故自由結婚具備之條件,必為有能力獨立生活者,少年修學時代,萬不應以男女情緣自擾。茲乃智力能否問題,非婚姻是非問題。智力不周,誤入孽境,婚姻之自由,縱可得達,由斯以往,皆憂患也。吾國情死,多在婚姻不自由之先,而西國情死,恒在自由婚姻以後,亦正以智力困於獨立之故。茲二少年夫婦,以愚意所案,決非失之於先,乃失之于後者,完全坐智力不完之問題而已。斯劇點睛之所,首當以斯義之精神,歸入懺悔,引伸譬喻,用警愚俗,不斯之悟,魔上轉魔,乃歸宗於破壞家族倫義致得此果,獎勵依賴,助長家頑,不可訓二。不可訓而訓,愚謂其禍烈於洪水猛獸,勿以其劇為小道而忽之……

  余於前晚,始得觀覽此劇,而深悟惺亞君之所論,頗得我心之所同。然余猶憶在劇場時,見其演至悲痛穹[窮]愁處,輒為之百感交集,覺眼中有千百副淚,同時皆欲奪眶而出,以哭此不得社會同情之少年,哭此神聖之戀愛,哭此橫受摧制之自由,哭此諸多缺陷之社會也。夫家庭者,愛之泉源,而幸福之府藏也。而家庭之組織,則又基於婚姻,婚姻之結媾,以理言之,當為戀愛之結果。故無戀愛則婚姻不生,苟婚姻而非戀愛之結晶,徒拘牽於社會上之禮型而就,則有家庭與無家庭等,甚且為罪惡之窟,仇怨之府焉。蓋戀愛為人生之真境,家庭而建築於戀愛之上,純實不雜者,則其人於茲世所遘之生活的風雨炎涼,皆能賴斯以避之安之。若其家庭之建築,不基於男女兩性之自覺的戀愛,而或為門閥所限,或為金錢所動,或誤信於媒妁,或聽命于父母,則其婚姻之關係,不成于人而成於物,不因於情感而因於勢力,男女之當事者,非為其自身而嫁娶,乃為他人而嫁娶,非為其人生之幸福而締緣,乃為其門閥之地位而締緣,其間不生虛偽之罪惡,必興悲愴之怨詬,將緣而適以為孽,愛而反以成仇矣。吾國今日社會之缺陷,在在均足以釀人生之不幸、不平、悲哀、煩悶,而激之甚者,或則怨氣所召罹於罪惡,或則穹[窮]愁所驅流於墮落,其最要且甚者,尤為婚姻制度。夫婚姻既以戀愛為惟一之條件,則其自由之權,當一操之本人,乃為天經地義不可或違。為父母者,只宜於家庭教育稍加注意,示以擇人尋配之準則,俾勿輕陷於情魔愛網之中,於義已足,決不可更進一步,代居子女之地位而為之締婚,以傷其神聖,奪其自由。在社會亦當顧時代思潮之大勢,可以指導之而不可阻撓之,可以促其注意而不可吝其同情,期於青年男女,得循其自然之良知,秉其純潔之真情,以自創一高尚美滿之境遇,自造一溫柔和樂之家庭。真愛既已蘊蓄於一門,仁風斯能廣播乎全國,而後愛國、愛群、愛世、愛物之思油然而生。此其所關,良非小故矣。今吾國之社會習慣,家族制度,皆未足以喻此。而以戀愛為輕,自由為妄,婚姻惟聽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幸而如天之福,兩小無猜,尚能相愛,家庭之內,猶不至惹起意外之悲劇,倘或性行相與徑庭,則必至以潔白無邪之少年,淪陷于悲哀怨苦之中也。其或遇伉毅卓特之青年男女,對於自由解放之要求甚為強烈,對於戀愛神聖之自覺甚為徹底,則必抉其藩籬,以達所志,社會家庭又從而詬謗之,詆毀之,厭棄之,拒絕之,使之轉徙天涯,風塵淪落,如此劇中所陳者,允為不自由之結果,允為社會不與同情之所致,家族專制之所迫,而與自由婚姻無關。今該劇之精神,乃歸咎于自由,此種逆乎時代潮流之演劇,固足以代表目今中國社會之舊思想;而以演劇之功用言之,抑銳新之思潮而保舊腐之傳說,實為社會所不取,亦為現代文明所不許。最可憐者,劇中寫少年夫婦當絕離茲世之頃,自白懺悔之旨,違心以自責,謂為誤信自由新語之所致,是其受社會爾許之厭棄,蒙家族爾許之冷遇,以致展轉流離,窮愁潦倒,以殞厥身者,咎固在於不自由,彼寧不知之,知之而猶不敢明揭其故,反以咽幾多不平之淚,忍幾多不滿之情,以降服於舊制度思想之前,然後知社會制度、家庭勢力之積壓,其力足以侵迫個人之自由者,固若茲其重也。近者日本東京芳川伯爵之少夫人鐮子[7],以限於門閥家族,代締婚媾,遇人不淑,家庭中每有隱痛,以致墜於罪惡,而與汽車掌[8]通焉,卒至相抱而情死,男女各有遺書一通,頗自懺其生前之所為,謂為有玷兩家之門楣。此其自懺之旨,與劇中少年夫婦臨危之所陳,事實雖不相類,心理則相同也。此事既發見於東京,彼邦學者,多有評論。浮田和民[9]氏溯本窮原,歸於婚姻不自由之結果,謂家族代子女締婚之制為社會之缺陷。其他之以鐮子夫人為時代之犧牲,而為文以吊之者,正複不乏其人。佐藤紅綠[10]氏至以二人之遺書,臨終以告其戚友者遭人焚毀,謂言論之壓迫,乃亦延及於死人,頗憤慨日本社會對於個人之自由,侮辱剝奪之甚。余今於斯劇之精神,持與浮田、佐藤諸氏之說以相證,益知不自由之悲劇,其演於世界者,正複不止于吾國今日之社會。然使文學演劇,又從而推波助瀾,則由劇場中悲劇之感化,因而造成社會上之悲劇者,必且環興而無已,則是文學演劇之功,不及於社會,而適以助長罪惡,增加缺陷,是不獨一劇編演得宜與否之問題,政俗之變易、思潮之革新系之矣。餘故鄭重以為此論,一以忠告廣德樓劇主,對於斯劇速加改良,勿使流毒社會,徒以藝員冰雪聰明之技能,為頑舊思想之奴隸,張偶像道德之權威,滋可惜也。以希望具有新思潮、新理想之文學家、美術家,對於演劇,宜隨時以文學的眼光,加以嚴正之批評,與以誠懇之貢獻,有功社會當非淺鮮矣。

  署名:守常

  《甲寅》日刊

  1917年4月19日

  【注釋】

  [1]馬秀士 疑指美國學者Shailer Mathews(1863—1941),美國宗教教育家,曾任Colby學院政治與經濟學教授,後長期擔任芝加哥大學神學院院長等職,著有《法國革命簡史》、《歷史的精神解釋》及有關聖經、神學、教育、婦女、周日工人學校等論著多種,主編過《今日世界》等雜誌。1915年1月,作為美國全美教會聯合會的代表,攜帶威爾遜總統的信件,前往日本,就此前美國社會上出現的排日輿論等作解釋,並表達美國人民願與日本保持友好關係的願望,所到之處,受到日本政府和社會各界隆重接待,在日訪問一個月,發表演講百餘次,其中2月6日在李大釗留學所在的早稻田大學做過演講。

  [2]京中廣德樓 晚清、民國年間北京著名戲園之一,位於前門大柵欄繁華商業區,初建于嘉慶初年,義和團運動時被團民燒毀,後重建。清朝末年,綏遠將軍鐘貽谷之子鐘志謹為房東,名武生俞菊笙亦為股東之一。後鐘氏被刑部拿問,其所持股份轉售給果香菱。民國初年,著名京劇藝術家譚鑫培、楊小樓、俞振庭(股東、俞菊笙之子)、張毓庭、賈洪林、梅蘭芳等曾在此聯袂演出,轟動一時,廣德樓也成為社會各界,特別是教育文化界知名人士喜歡光顧的地方之一。

  [3]梁君漱溟 (1893—1988),廣西桂林人,早年畢業於北京順天中學堂,1917年入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與李大釗有較多交往。

  [4]白君惺亞 即白堅武(1896—1937),原名見五,字馨亞,又字惺亞,直隸(今河北)交河人,李大釗在北洋法政專門學堂讀書時的同學,曾任北洋法政學會評議部議員,在清末請開國會運動中,與李大釗同被推為學生代表。畢業後,先在京、津任教。洪憲帝制起,避居上海,間參馮國璋戎務。1916年任內務部部曹。1918年作為直隸代表,參加南北議和會議,後赴南京,被李純聘為參議。李死後,受吳佩孚聘,任巡閱使署政務處處長。李大釗早期與白氏關係十分密切,並曾通過他做爭取吳佩孚等直系軍閥的工作,「二七」慘案後斷絕來往。

  [5]餘鑒於斯劇 鑒於,本指考慮到。此處指「一想到……就……」。

  [6]芻狗 古代祭祀時用草紮成的狗。《老子》第五章:「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魏源《老子本義》:「結芻為狗,用之祭祀,既畢事則棄而踐之。」《莊子·天運》:「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屍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陸德明《釋文》引李頤:「芻狗,結芻為狗,巫祝用之。」後因用以比喻微賤無用的事物或言論。白惺亞此處用作動詞,意指貶低少年之人格。

  [7]芳川伯爵 芳川寬治(1882—1956),日本貴族、政治家、實業家。為人放蕩,常住妾宅而不歸家。其妻子即「少夫人鐮子」,全名為芳川鐮子(1891—1922),愛上了家裡開車的司機。寬治發現後解雇該司機,軟禁鐮子。鐮子成功脫逃並與司機私奔。兩人後於1917年3月7日在千葉火車站附近自殺,成為當時轟動一時的「千葉心中事件」,寬治也因此而退出政界。

  [8]汽車掌 即汽車司機,此處當指家庭所雇傭之司機。

  [9]浮田和民 (1859—1946),日本政論家、歷史學家。出生於日本九州熊本藩藩士之家。早年就讀於熊本洋學校、同志社英學校。1879年畢業後一直在同志社擔任教職,期間於1892年至美國耶魯大學留學,學習政治學與歷史學。歸國後,先後擔任東京專門學校、早稻田大學教授,圖書館館長等職,講授西洋史、政治學和社會學等。期間長期擔任大日本文明協會編集長及《太陽》雜誌主筆,宣傳自由主義學說,被視為英美派政治學的代表人物。一生著述甚豐,撰有《史學通論》、《西洋上古史》、《西洋中近世史》和《政治學史》、《政治原論》、《社會學講義》等論著。其《史學通論》在清末民初有多種漢譯本,對近代中國新史學具有較大影響。

  [10]佐藤紅綠 本名佐藤洽六(1874—1949),日本作家。1893年東京法學院畢業。1894年入日本新聞社。1898年起,歷任《富山日報》、《報知新聞》、《福音新報》、《讀賣新聞》等報主筆、編輯和專欄作家。1906年開始創作劇本、小說,並先後參預組織電影、戲劇界的吉澤商會、新日本劇團、東亞映花所等社團,倡導各類文藝活動。著作編為《佐藤紅綠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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