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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和之法則


  (一九一七年春)

  往者章秋桐先生在《甲寅》雜誌倡「調和」之義,意在析陳政力向背之理,俾政治當局自節其好同惡異之性,而尚有容之德也。乃袁氏專制性成,卒不悛悟,重以帝欲之所驅,益向沉淵之中以趨,終至淪溺而不可拔。吾民於此,因以覓得機緣,相牽相引,相提相攜,以入調和之途,而舉西南之義旗,共和以之重光,獨夫以之自斃,是知政理所在不可或違,違則敗亡立見。蓋遵調和之道以進者,隨處皆是生機,背調和之道以行者,隨處皆是死路也。餘曩有言,宇宙間美尚之品性,美滿之境遇,罔不由異樣殊態相調和相配映之間蕩漾而出者。美味,人之所樂嘗也,然當知味之最美者,皆由苦辛酸甜咸調和而成也。美音,人之所樂聞也,然當知音之最善者,皆由宮商角徵羽[1]調和而出也。美色,人之所樂觀也,然當知色之最美者,皆由青黃赤白黑調和而顯也。美因緣,人之所樂求也,然當知因緣之最美者,皆由男女兩性調和而就也。飲食、男子[女]如是,宇宙現象一切如是,即政治亦罔不如是。是美者,調和之子,而調和者,美之母也。故愛美者當先愛調和。

  調和之境,雖當寶愛,而調和之道,則不易得也。由吾之政象言之,袁氏既死,政局宜稍有光明之象矣,顧乃反是。新舊之爭哄不絕,黨派之軋轢未已,接觸愈多,排擠益烈,長此以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反動之後,益以反動,潛滋醞釀,終成不可收拾之局,而非吾國今日之能堪。故調和之聲,近又稍稍聞矣。但凡一事之興,一說之立,利之所在,害必從之。即如調和之說,初旨本甚可貴,而思之不慎,辨之不明,則誤解相承,十而八九,毫釐之謬,相去日遙,真正合理之調和未著厥功,而虛偽敷衍之調和已肆其禍,將日言調和而全失其真,適居其反。此古人所以惡紫之奪朱,惡莠之害苗,惡鄭聲之亂雅樂[2]也。茲陳數義,以告今之以調和新舊自任者。

  (一)言調和者,須知調和之機,雖肇於兩讓,而調和之境,則保於兩存也。今人不解調和之真義,因於一切分當競進之事,而皆有所懷疑不敢自主之概。似一言調和,即當捐禁競爭;一言競爭,即皆妨礙調和也者。於是一群之中,進化之機能,活潑之組織,將以全失,而日降於頹廢,相與養其腐化之性,以爭取寵媚于強力者之前。一若稍涉遲疑,此調和之美事,遂為他人所專有,而己乃退於強有力者鄙棄之列焉。嗚呼!以此言調和,數年而後,中國人之精神性靈,雖欲不索於枯魚之市不可得矣[3]。蓋調和之目的,在存我而不在媚人,亦在容人而不在毀我。自他兩存之事,非犧牲自我之事。抗行競進之事,非敷衍粉飾之事。不幸此種絕美之名辭,一為吾懦弱頹廢之民族所用,遂而淮橘北枳[4],遷地弗良,取以為逆流降下之梯航,以便其姑息苟安之劣性,而遂其突梯滑稽[5]之俗癖,斯誠非昌言調和者初意之所及料也矣。昔斯賓塞以得半之說,詮疏天演之理。莫烈[6]言調和時,既稱引其說,複鄭重為警惕之語曰:「吾輩執持斯義不可越乎其應行之程。蓋人生天性,弊機所伏,多在於避難而就易,習故而安常,作者(指斯賓塞)之意,亦僅在陳述調和為人事演進之象,歧力相劑之結果如斯耳,並未嘗界劃斯境,視若吾人實踐之義務。即于作者之書中索之,於其所闡發之進化主義中索之,初未嘗有所表徵於彼故意犧牲真義者而優容之也……」(依劍農君譯語,見《太平洋》第一號《調和之本義》篇)。痛哉斯言,蓋不啻為吾國人而發也!弱腐之民,其天性之弊機,即在避難就易、習故安常。以斯言證諸吾人,乃為無可辨諱。又以東西洋之生活不同,文明各異,因之傳來之道德,亦相懸殊。西洋生活之自然法則,在於保存自我(Self-preservation),東洋生活之自然法則,在於犧牲自我(Self-sacrifice or Self-negation),而調和之目的,乃在自他兩存(Co-existence)。故西洋人言調和,宜自使其保存自我之努力,止於不犧牲他人;東洋人言調和,宜以不犧牲他人為歸而先謀保存其自我。調和之義,苟或誤解,即鄰於犧牲,而暗合其犧牲自我之心理,結果適以助強有力者之張目,馴至權利、人格、財產、生命、真理、正義之信仰,乃無往而不可以犧牲,而專制之勢成,此皆偽調和之說誤之也。餘愛兩存之調和,餘故排斥自毀之調和。餘愛競立之調和,餘否認犧牲之調和。

  (二)言調和者,須知新舊之質性本非絕異也。夫新與舊之區別,果以何者為准乎?將以人之年齡為准歟?則同一年齡者,其精神狀態不必相同,年少者未必果新,年老者未必果舊也。將以派別為准歟?則同一派別者,其主張亦不盡相同,只以感情至歷史上種種關係牽之使然者往往有之。足隸於新者未必無舊,隸於舊者亦未必無新也。故年齡、派別,舉不足為區別新舊之准也。然則新舊之分,究將奚准?故黃遠生[7]先生有言:「新舊異同,其要不在槍炮工藝以及政法制度等等,若是者猶滴滴之水、青青之葉,非其本源。本源何在?在其思想。」此殆可稱為探本之論矣。然即人之思想而察之,有徒務進步而不稍顧秩序與安固者乎?有徒守秩序與安固而不求進步者乎?蓋無有也。為其進步即行于秩序、安固之中,秩序與安固亦惟進步而始能保也。碩學穆勒嘗陳其理矣,曰:「凡於政治或社會,其所企無獨關於秩序者,亦無獨關於進步者。欲舉其一,二者必當並舉也。……進步之所需與秩序之所需,其性質相同,惟用於進步者視用於秩序者為量較多耳。安固之所需與進步之所需,其性質相同,惟用於安固者視用於進步者為量較少耳。三[二]者蓋同質而異量者也。」世所稱為新者,必其所企關於進步者較多之人也。世所目為舊者,必其所企關於秩序與安固者較多之人也。苟此解為不謬,則知此二種人但有量之殊,安有質之異?此其相較,正與進步與秩序、安固之為同質異量者相等。精確言之,新雲舊雲,皆非絕對。何今之人口講指畫者,動曰某派也新,某派也舊,某人也新,某人也舊,似其間有絕明之界域,儼若鴻溝者然。別白泰紛,爭哄斯烈,馴致無人能自逃於門戶水火之外。相崎相峙,相攻相搏,而不悟其所秉持之質性本無絕異,且全相同。推原其故,殆皆不明新舊性質之咎也。

  (三)言調和者,須知各勢力中之各個分子,當盡備調和之德也。夫調和者,乃思想對思想之事,非個人對個人之事。個人與個人,意見情感,稍有齟齬,可由當事者以外之第三者出而調停之,和解之。思想與思想,若有衝突,則非任諸思想之自為調和不可。蓋其衝突之際,不必有人與人之交涉,即同一人焉,其思想亦有時呈新舊交戰之態也。然則欲二種之思想,相安而不相排,相容而不相攻,端賴個人於新舊思想接觸之際,自宏其有容之性、節制之德,不專己以排人,不挾同以強異,斯新舊二者,在個人能於其思想得相當之分以相安,在社會即能成為勢力而獲相當之分以自處,而衝突軋轢之象可免,分崩決裂之禍無虞矣。個人而能自克如此,則其人之調和能事已畢,初無事乎有一二人焉,揭調和之幟,日相勉戒乎他人。蓋調和之事,不求於一己之思想,而求於各個之人身,必徒冒疲於奔命之勞,而終於渺無效果也。且凡能達於調和之境者,溯厥由來,成於自律者半,他律者亦半,而第三者之調停不與焉。自居於一勢力者,能確遵調和之理,而深自抑制,以涵納其他之勢力,此自律之說也,是曰有容。自居於一勢力者,確認其對待之勢力為不能泯,而此對待之勢力,亦確足與之相抵,遂不得不出於調和之一途,此他律之說也,是曰有抗。分[外]此皆虛偽之調和,非真實之調和,枝節之調和,非根本之調和,絕無成功之希望者也。

  (四)言調和者,當知即以調和自任者,亦不必超然於局外,盡可加擔[袒]于一方,亦惟必加擔[袒]一方,其調和之感化,乃有權威也。夫調和之事,既無第三者容喙之必要,則言調和者,自當於新舊二者之中,擇一以自處。蓋雖自居于一方,若為新者,而能容舊勢力之存在;若為舊者,而能容新勢力之存在,究于調和何害者?惟若自別於新,而又自別於舊,不甘於舊而又不敢居新,宅不新不舊之地位,挾非新非舊之勢力,以夷猶容與乎二者之間,則新者將不視之為新,而以疑忌臨之,舊者將不認之為舊,而以敵異遇之,進退失據,無所歸依,人且棄之而不顧,調和之效,抑將安著?且既自立于超然之地位,又啟兩方之猜嫌,為自保計,亦必謀其自身勢力之鞏固,對於兩方,時有操縱之跡焉。於此而言調和,不近於投機,則鄰於挑撥,將調和之聲愈高,軋轢之象愈烈,調和之人愈眾,軋轢之機愈多,其去調和之境,正猶南轅而北適。此於調和,最忌之事也。亦有個人將加擔[袒]一方之前,自審兩方勢力之孰強孰弱,而將其一分之力,以盡平衡質劑之用焉。果一勢力弱而一勢力強也,則於一己之思想,當與較弱之勢力以較多之同情而稱之,以維其平衡,以求其質劑。此則可望之于二三先覺之政治家,而不能以責之於庸眾。[……]調和之變則,非調和之常境也。所懷如是,幸注念焉!

  是篇為愚於去春針對時事而作,曾以寄登在日本東京出版之《神州學叢》,以遭日政府之禁,學叢竟至廢刊。茲複轉載於此,雖不無明日黃花之感,而其中陳義,亦或有一得之愚,尚足值時賢之一顧者。往者不諫,來者可追,惟閱者察之。

  署名:李大釗

  《言治》季刊第3冊

  1918年7月1日

  【注釋】

  [1]宮商角徵羽 古樂五聲音階的五個階名,簡稱之為五聲或五音。《禮記·樂記》:「宮為君,商為臣,角為民,徵為事,羽為物;五者不亂,則無怗滯之音矣。」毛奇齡《競山樂錄·五聲不並列》:「人聲層次雖多,然只五聲而止。如宮是第一聲,商是第二聲,從下而上,從濁而清,從低而高,從重而輕。」徵,音zhǐ。

  [2]惡紫之奪朱,……惡鄭聲之亂雅樂也 《論語·陽貨》:「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何晏集解:「朱,正色;紫,間色之好者。惡其邪好而亂正色。」紫,藍色和紅色合成的顏色;朱,大紅色。古代視為五色中的正色。鄭聲,本指春秋時期鄭國的音樂,因與孔子等提倡之樂不同,而被視為淫邪之音。雅樂:古代帝王祭天地、祖先及朝賀、宴享時所用的舞樂。周代用為宗廟之樂的六舞,儒家認為其音樂中正和平,歌詞典雅純正,奉之為雅樂的典範。後世帝王都循例作雅樂,以歌頌本朝功德。

  [3]雖欲不索於枯魚之市不可得矣 《莊子·外物》:「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得鬥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李大釗用此典以指明如不能正確、及時講調和,則用不了多少時間,中國人之精神性靈,都將枯竭,即使想不讓它淪落到「幹魚」店裡,也不可能了。「枯魚之市」,當為「枯魚之肆」。

  [4]淮橘北枳 《周禮》:「桔逾淮北而為枳……此地氣然也。」說的是桔樹在淮河以北長出的果實便成為「枳」,意為物種隨環境而變異。

  [5]突梯滑稽 委婉從順,圓滑隨俗。屈原《卜居》:「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呂向注:「突梯滑稽,委屈順俗也。」突梯:圓滑貌。章太炎《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尊稱聖人,自謂教主,而猶為是妄言。在己則脂韋突梯,以佞滿人耳。」

  [6]莫烈 John Morley(1838—1923),今譯摩萊或摩裡。早年從事新聞工作,歷任英國自由黨的許多報紙和雜誌的編輯。1886年和1892—1895年兩度擔任自由黨內閣愛爾蘭事務大臣。1905—1910年任印度事務大臣,奉行鎮壓印度民族解放運動的政策。他的思想頗受密爾及斯賓塞等人的影響。其《論妥協》(On Compromise)一書曾由李劍農、高一涵及李大釗等人加以介紹,是民初調和思潮的思想來源之一。

  [7]黃遠生 即黃遠庸(1884—1915),江西德化(今九江)人,原名為基,字遠生,筆名遠庸、遠,室名惺惺室。光緒三十年末科進士,曾留學日本。初為北京《亞細亞報》撰文,兼為上海《東方日報》、《時報》通訊。後任《申報》特約記者,為辛亥以後北京的著名記者。袁世凱醞釀帝制時,派薛大可在上海創刊《亞細亞報》滬版,約黃為總撰述,迫其撰文贊成帝制,黃乃於1915年9月託辭赴美,是年12月旅舊金山,被誤認為帝制派而遭刺殺。有《遠生遺著》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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