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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沈漢卿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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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一——二十四日) 沈君觀,原名冠英,字漢卿,直隸灤縣人,留學日本高等師範,研究文學。頃有友自東京寄書稱:君已於月之十一日,棄濁世而溘然長逝矣!吾接此耗,不啻天外飛來,不知是真是夢,而此陳述噩耗之書,固儼然陳於吾之目前,而絕無絲毫之偽妄,其乍疑為夢幻者,不過驚哀之極,轉欲避其實境,以求自解之念,轉瞬之頃,已足確證吾最高潔誠篤之良友,真于此世與吾儕生死辭矣。嗚呼!雲天萬里,東望扶桑,吾安得不肝腸痛斷耶? 數日前,君自熱海歸東京,尚有書寄餘。蓋余前曾函告君,謂將介君入神州學會,並望君廣結同志,大昌講學之風,君覆書稱甚表同情。該書系四號自東京發者,而今展讀回環,墨痕宛在,而寄書之人,已成隔世矣。嗚呼!雲天萬里,東望扶桑,吾安得不肝腸痛斷耶? 君寄此書,其中尚有附寄某某二君書各一通。其一則陳述其友某君已得半官費留學日本,不久可抵東京,並有某君可以同往,從此益將不孤。辭意頗極欣喜,惟中有絕痛之語曰:「弟近日視食息都為多事」,「視提筆作字如肩擔大糞」云云。其一則系某君由日歸國時,有書笥托運輸業運來吾國,此物竟至失迷,屬君一為尋覓,君故報告此事,謂「數旬不得要領,又不值得起訴」,遂雲「大地之上,任人讀之可也。」細味所雲,似厭離濁世之神趣,已流露於不知不識之間。曾幾何時,吾之慌[荒]惰,手持此書,尚未為之轉達,而書中痛語,竟成凶讖矣。嗚呼!雲天萬里,東望扶桑,吾安得不肝腸痛斷耶? 吾幾上所陳之報,閣中所列之書,或尚未啟封,或尚未開卷,皆君自海外購以寄餘者。其在平時,吾之志薄力弱,不得盡讀之,中心所愧恧者,不過辜負良友之厚意而已。今也,物在人亡,此種品物乃長為吾思吾良友之紀念,增吾痛慘之材料,吾真不忍讀之,吾又安忍不讀之。吾即深抑其痛而強讀之,亦安能盡其一行乎哉!嗚呼!雲天萬里,東望扶桑,吾安得不肝腸痛斷耶? 三月以前,君在東京聞《甲寅》雜誌將賡續出版,乃馳書告餘,謂渴望《甲寅》出世,如大旱之於雲霓,且述其近來頗思參悟佛理,願《甲寅》辟一餘欄,請都中佛學宗家,於焉說法。即最近函中,亦複殷殷向吾索《甲寅》日刊以慰渴懷。吾之慌[荒]惰,未及為之寄呈日刊,而雜誌又以事不能即出。曾幾何時,吾哭君之文,即登載於君所渴望之《甲寅》日刊中,而君竟以不見《甲寅》而遺憾終天矣!嗚呼!雲天萬里,東望扶桑,吾安得不肝腸痛斷耶? 有君在東,吾之友往東京者,吾輒托君為照拂一切。數月前,某君抵東之日,正君臥病之時,而吾不知也。君既以病,不克往東京驛迎某君,乃轉托他友為之,嗣更來書道歉,其殷情有若此者!曾幾何時,前日托君迎導之人,即今日送君靈柩之人,一棺累然,重洋遠涉,狂濤落日,歸魂何依!嗚呼!雲天萬里,東望扶桑,吾安得不肝腸痛斷耶? 暴袁既殞,共和重光,君乃於去歲暑中一省故里,吾儕行李之寄留東京者,君皆一一為之照料,運歸吾國,既而家居月餘,遂來北京,吾是時適在《晨鐘》報社,留君居社中者數日,吾以《晨鐘》創刊,事頗紛忙,未暇共君暢談胸臆,尋遊勝跡,君遂匆匆旋裡。旋裡未久,又複東渡矣。誰知此一別也,竟成訣別,海枯石爛,遽相見期[棄],追思往事,黯然魂消矣!嗚呼!雲天萬里,東望扶桑,吾安得不肝腸痛斷耶? 吾於去歲四五月頃,再往上海,君及沈君芸生,送吾於橫濱舟中,更購罐頭鮮果多類饋余,江幹握手,珍重而別。余在上海,尚時時得君由東京所寄之手書並書報雜誌等,而今閉目以思,一一曆溯,其人其事,如在眼前。而遽聞茲噩耗,且傳此噩耗者非他,即為去歲與君攜手送余於橫濱舟中之芸生君。嗚呼!雲天萬里,東望扶桑,吾安得不肝腸痛斷耶? 先是,吾於去年歲首,即往上海一次,兼周而歸東京,乃與君及他友數輩,構居於高田村之月印精舍,屋外為蕪園,君常散步其中,屋後有古刹祠宇,憑假山而建,假山之前有池,池畔植梅花、櫻花多株,開軒盡在目中,此即吾與君促膝談心、臨窗眺望之所也。而今江戶櫻花,又將綻矣。試回思去年今日之月印精舍之景象,生者既各風流雲散,而死者且于茲世永無相逢之期矣!嗚呼!雲天萬里,東望扶桑,吾安得不肝腸痛斷耶? 君於去年考入高等師範文科前,曾與吾同寓早稻田青年會中,或高詠詩歌,或共作球戲,相處甚歡,嘗以願研究文學就商于余,余則以文學為不祥之物,浸淫於其趣中者,輒窮愁萬狀,不復能與俗世處矣,研此與否,惟自擇之為言。君則以我良心上喜歡如此,雖與俗世迕,騷罪萬千,吾苟自以為快樂,其快樂乃無窮,遂決習文學。居東二年,學費常有不給,蓋已艱苦備嘗矣。去年始獲考取官費,方謂君從茲可以遂十年讀書之志,異日所造,必能于吾國文學界呈一異彩矣。何圖志未遂而幽鬱以夭厥身,文學界又喪一有望之青年。嗚呼!雲天萬里,東望扶桑,吾安得不肝腸痛斷耶? 君自少年,即慷慨重節義。辛亥之役,灤州起義時,君適在該處第三師範讀書,頗與吾鄉少年謀所以贊助義師。及袁氏帝制自為,君在東輒激昂悲憤,對於稱表勸進之人,尤所痛疾。而今靦顏寡恥之夫,猶複洋洋自得,揚眉吐氣於光天化日之下,而篤誠愛國之子如君者,反不得終其天年,此真所謂天道寧論者也!嗚呼!雲天萬里,東望扶桑,吾安得不肝腸痛斷耶? 吾國有為之青年,本甚孤弱,而尤以吾直為甚。直省之內,尤以吾永為甚。統計吾永留東者,不過二三人,今複喪此良材,斯固不僅為一鄉之痛。而吾直篤學之士之殞於異域者,胡次朴先生之後,茲其第二。近又聞趙君瑾卿亦以勞瘁卒,鄭君天章複以窮愁死矣!吾鄉少年中之具有血氣者,無之則已,有則皆以夭亡,而庸暗懦弱若吾儕者,乃反在不生不死之天,既哭吾友,又痛吾直,更悲吾鄉,吾真不知雲何以叩彼蒼而問之。如使真有彼蒼而能問之,吾直欲問吾直人,果曾作何罪孽,而一而再以奪我良士,竟如茲其酷也! 君固素好悲觀之一青年,居恒不苟言笑,蓋其沉憂抑鬱者深矣。此次罹疾,竟以不起,真因所在,吾今尚未悉其詳,但就好作悲觀之一事,已足為其致疾之一因,可以斷言。吾儕青年,固當引君為鑒,而以自作其氣,力求超脫乎俗世之煩累,勿複蹈其覆轍。然而君之所以致疾者(,固)其悲觀,而所以造成君之悲觀因而憂傷顦顇以死者,則又此罪惡之社會也。吾望吾青年,出其奮發活潑之精神,與茲罪惡之社會宣戰,使之日進于光明。君九泉有靈,庶或可以瞑目乎! 吾初識君于天津,而未嘗深談,迨後君之東京,余迎之于東京驛頭,汽車一聲,乃此僕僕風塵中之青年與余締交之紀元。由今憶之,真有不堪回首者矣!君家世猶未深悉,此則餘所愧怍于亡友者。君性純孝,但觀其居東時,接曾祖母訃音,輒泣涕竟日,足以征之。今君之噩耗,一旦傳於裡門,父老遺族,淚眼相望,東向海天,以迓君之英魂,其慘苦悽愴之情,又當何如者!此則可以逆知矣。余今於肝腸痛斷之中為此文以哭吾友,點滴俱下,拉雜書之,直不知是墨是淚!報幅所限,權即終結於此。吾之文有時盡,而吾之痛固無窮期也。嗚呼! 署名:守常 《甲寅》日刊 1917年2月21—24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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