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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憂篇


  (一九一二年六月)

  國基未固,百制搶攘[1],自統一政府成立以迄今日,凡百士夫,心懷兢惕[2],殷殷冀當世賢豪,血心毅力,除意見,群策力,一力進于建設,隆我國運,俾鞏固於金甌[3],撼此大難,肩此巨艱,斯固未可以簡易視之。而決未意其扶搖飄蕩,如敝舟深泛溟洋,上有風雨之摧淋,下有狂濤之蕩激,尺移寸度,原望其有彼岸之可達,乃遲遲數月,固猶在惶恐灘[4]中也。

  蒙藏離異,外敵伺隙,領土削蹙,立召瓜分,邊患一也;軍興以來,廣征厚募,集易解難,餉糈[5]罔措,兵憂二也;雀羅鼠掘,財源既竭,外債危險,廢食咽以,財困三也;連年水旱,江南河北,庚癸之呼[6],不絕於耳,食艱四也;工困于市,農歎於野,生之者敝,百業凋蹶,業敝五也;頑梗未淨,政俗難革,事繁人乏,青黃不接,才難六也。凡此種種,足以牽滯民國建設之進行,矧在來茲[7],隱憂潛伏,創國伊始,不早為之所,其貽民國憂者正巨也。懸測逆睹,厥要有三:

  一 黨私 黨非必禍國者也。且不惟非禍國者,用之得當,相為政競,國且賴以昌焉。又不惟國可賴黨以昌,凡立憲國之政治精神,無不寄於政黨,是政黨又為立憲政治之產物矣。而何以吾國政黨甫萌,遽齗齗焉警之、惕之、箴之、戒之、詆之、祺[諆][8]之,甚至慮為亡國之媒者。豈吾華歷代君主失國之際,均豫有黨爭為之朕,而有以促其亡,俾後之人受歷史之迷惑,一聞黨字,遂談虎色變,而以舊曆史之眼光,視今之政黨歟?非也。唐之清流[9],宋之蜀、洛、朔[10],明之東林、複社[11],均一時幹國英傑[12],使在今日,吾人且鑄金事之。徒以君子小人,有如水火。一方既以道義相號召,則嬖幸[13]之流,恐不見容,遂而熒惑誹謗,以泄其私,舉正人義士,排擠傾軋於無餘。私心党見之足以禍國,詎以時之今古而殊耶?試觀今日之政黨,爭意見不爭政見,已至於此,且多假軍勢以自固。則將來党爭之時,即兵爭之時矣。党界諸君子,其有見及此者乎?盍早圖之。

  二 省私 中華建國,版輿遼闊。昔者山川睽隔,交通尼阻,風俗之異,言語之差,胥以地理之關係,為疏通結絡之梗,則界域之見,存乎其間,勢使然也。然以中央權重,集中於一,前此省見,殊未與政治上以影響。逮滿清末葉,各省督撫握權漸重,益以政運趨新,地方日增活動,省見因以稍啟。革命軍興,各省以次脫離滿清羈絆,宣告獨立,自舉都督,此不過一時革命行軍之計畫也。而孰知省界之分,以是及于人心者匪鮮耶。試思一國設省,一省設縣,純因地理人情之便而劃之政治區域,其土地猶是國家之領土,其人民猶是國家之國民,寧可省自私之。乃近頃用人行政,省自為治,畛域日深,循是以往,數年或數十年後,勢至各省儼同異國,痛癢不關,即軍事財政之協助,系乎國家興亡者,將亦有所計較而不為矣。至神州粉碎,同歸於盡,始追悔痛恨于向者省見之非,晚矣!

  三 匪氛 曆稽載籍,一代興亡之交,其先必匪亂叢起,良以失政之朝,民多怨之,加之饑饉薦臻[14],災異迭見,於是梟雄乘之,狐鳴篝火[15],愚惑斯民,凡以欲遂其帝王事業之私圖也。明之亡也,流寇遍天下,即無滿清之西侵,亦決不能永其國祚[16],而黎元[17]之遭其糜躪,亙數十年,亦不堪矣!民國之興,基於大義,用兵不過三閱月,成功之速,為東西歷史所未有,吾華之幸,抑亦吾民之幸也。然竊有憂者,則匪氛之起,不在滿清末運,而在民國初年。何則?戰後之兵,蠻野浮動,在伍時既大肆劫掠,退伍後仍將流為盜寇,則今日之兵,即他日之匪,其因一;愚民不識共和為何物,教育不克立收成效,責以國民義務,群驚為苛法虐政,起而抗變,其因二;一度戰亂,元氣大喪,民間愁苦怨嗟,實為亂階,其因三;左道之流[18],造謠惑眾,此次革命,引起此輩帝王思想,其因四。悵望前途,不寒而慄,黯黯中原,將淪為盜賊世界,吾民尚有噍類[19]耶!以上三端,百思恐不獲免。凡百君子,其有以嘉謀嘉猷[20]而弭于未然者乎?曷有以解我憂?

  按:斯篇成于民國元年六月,迄今將及一紀,黨爭則日激日厲,省界亦愈劃愈嚴。近宋案[21]發生,借款事起,南北幾興兵戎,生民險遭塗炭。人心詭詐,暗殺流行,國士元勳,人各恐怖,而九龍、龍華諸會匪,又複蠢蠢欲動,匪氛日益猖熾,環顧神州,危機萬狀。撫今思昔,斯文著筆時,猶是太平時也。嗚呼!記者附識。

  署名:李釗

  《言治》月刊第1年第3期

  1913年6月1日

  【注釋】

  [1]搶攘 紛亂。《漢書·賈誼傳》:「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注引晉灼:「搶音傖,吳人罵楚人曰傖。搶攘,亂貌也。」

  [2]兢惕 戒懼。方孝孺《與鄭淑度書》之三:「內視自省,兢惕不安。」

  [3]金甌 本義指金的盆、盂之屬,比喻疆土之完固。此處指全國疆土。秋瑾《鷓鴣天》詞:「金甌已缺總須補,為國犧牲敢惜身。」

  [4]惶恐灘 灘名,贛江十八灘之一,在今江西省萬安縣境內。喻境遇之艱危。文天祥《過零丁洋》詩:「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歎零丁。」

  [5]餉糈 亦作「饟糈」,軍糧給養。

  [6]庚癸之呼 庚癸,古代軍中隱語,謂告貸糧食。典出《左傳》襄公十三年,吳申叔儀向公孫有山氏借糧,公孫回答說:「粱則無以,麄(cū)則有之。若登首山以呼,曰『庚癸乎!』則諾。」杜預注:「軍中不得出糧,故為私隱。庚,西方,主穀;癸,北方,主水。」後遂稱向人告貸為「庚癸之呼。」

  [7]矧在來茲 矧:況且。來茲:來年。矧在來茲,意謂現在已牽滯了建設,而況對將來(影響必更大)。

  [8]諆之諆,即欺,謾言也。

  [9]唐之清流 清流:喻指德行高潔負有名望的士大夫。唐後期,朝中漸起朋黨之爭,至昭宗時,朱全忠(宣武節度使)捕殺宰相裴樞、崔元等朝中名士三十余人,投屍于黃河。朱全忠手下人說:「此輩常自謂清流,宜投之黃河,使之濁流!」不久,朱全忠自立為帝,唐亡。

  [10]宋之蜀、洛、朔 指宋哲宗元祐年間(1086—1093),反對王安石新法的朝臣所形成的三朋黨。蜀黨也叫川党,主要成員蘇軾、呂陶都是四川人,故稱。洛党以程頤為首,主要成員有朱光庭、賈易等。因程頤是洛陽人,故稱。朔党主要人物有劉摯、梁燾等,皆北方人,故稱。三黨皆反對王安石新法。三黨之中,蘇軾與程顥、程頤交惡,致使蜀、洛兩黨相互攻擊,勢如水火,直至北宋亡。

  [11]明之東林、複社 東林:指明末東林黨。明萬曆年間,吏部郎中顧憲成革職還鄉,倡議重修無錫東林書院,並與高攀龍等人在書院講學,對朝政多所評議,士人響應,聲名大著,因被目為「東林黨」。天啟中,宦官魏忠賢專權,東林諸人堅決與之相抗,遭到嚴酷迫害。直至崇禎即位,魏忠賢失勢自盡,黨禁始解。複社:明末江南士大夫主張改良政治的文學結社之一。明天啟時江南張溥、陳貞慧等初結應社,崇禎六年又集合南北文社中人,會于蘇州虎丘,取興複絕學之意,成立複社。複社繼東林黨之後,以講學批評時政。南明弘光時,屢受馬士英、阮大鋮的迫害。清軍南下,複社領袖吳應箕、陳子龍等抗清殉難。順治九年,複社被清政府取締解散。

  [12]幹國英傑 幹,能事其事也。《易·乾》:「貞固足以幹事。」幹國,即善於處理(管理)國事。幹國英傑,即管理國家的傑出人才。

  [13]嬖幸 被居高位者狎弄、寵愛的人。指姬妾、侍臣等。《後漢書·楊震傳》:「方今九德未事,嬖幸充庭。」

  [14]饑饉薦臻 謂災荒接連到來。《詩經·大雅·蕩之什·雲漢》:「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天降喪亂,饑饉薦臻。』」薦,重也,再也。臻,至也。薦臻,接連而來。

  [15]狐鳴篝火 據《史記·陳涉世家》載,陳勝(即陳涉)、吳廣準備起義時,為了使群眾信從,一面在帛上書寫「陳勝王」三字,裝入魚肚中,使食魚者得此帛書而傳播之;一面又讓吳廣在其居所附近的廟中,晚上點燃篝火,同時裝作狐狸大叫:「大楚興,陳勝王。」後因以「狐鳴篝火」指起事者動員群眾的措施。

  [16]國祚 祚,祿也,位也。國祚,即國家之大位,指一國君王之位。《漢書·劉向傳》:「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令國祚移于外宗,降為皂隸。」

  [17]黎元 亦作「黎玄」,即黎民百姓。

  [18]左道之流 邪門旁道,指非正統的宗教、巫蠱、方術等,亦用以比喻不合正統的學術趨向或見解。典出《禮記·王制》:「執左道以亂政,殺。」鄭玄注:「左道,若巫蠱及俗禁。」

  [19]噍類 噍音jiū,同「啾」,象聲詞。噍類,指活著的人們。《漢書·高帝紀上》:「項羽為人慓悍禍賊,嘗攻襄城,襄城無噍類,所過無不殘滅。」顏師古注引如淳曰:「無複有活而噍食者也。青州俗稱無孑遺為無噍類。」

  [20]嘉謀嘉猷 高明的經國謀略和規劃。《尚書·君陳》:「爾有嘉謀嘉猷,則入告爾後於內,爾乃順之於外。」蔡沈集傳:「言切於事謂之謀,言合於道謂之猷。」

  [21]宋案 指宋教仁被刺殺案。辛亥革命後,中國同盟會經宋教仁策劃于1912年8月與統一共和黨、國民共進會、國民公党、共和促進會四政團合組為國民黨,宋任理事,並代理理事長。該党在臨時參議會中的議席,佔有絕對的優勢。1913年初,宋教仁遍遊南方各省發表競選演說,極力主張實行責任內閣制,制定民主憲法,並主由國民黨組閣。此舉深為袁世凱所忌。1913年3月20日,國會召開前夕,宋教仁離滬北上,被袁世凱派人刺殺於上海火車站,22日身亡。此即震驚一時的「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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