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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日救國的一條正路


  ——謹貢此意于全國學界同人

  蘇州人打架,把辮子往頭上一盤,握著拳頭大呼三聲「來!來!來!」到真要打了,他卻把辮子往後一抹,發腳便逃,口中說聲「今天沒吃飽飯,不打你,明天收拾你」。

  這一段故事,真把蘇州人挖苦得夠了。然而,我們自己想想,我們的舉動,我們的所謂「救國事業」,還不是道地的蘇州貨!

  國難臨頭了,我們開大會,派職員,打電報,發宣言,遊行,示威,演講,貼標語,叫口號,纏墨紗,甚至於寫血書,看上去何嘗不慷慨激昂,轟轟烈烈,可是,只須看見一個日本兵拿著槍來了,保管嚇得大家一哄而散;只須聽見一聲日本槍,保管嚇得大家魂不附體;恐怕還不見得能像蘇州人從容不迫的說聲「今天沒吃飽飯,明天收拾你」。

  我說這話並不是冤人,也不是要「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之威風」,卻因事實是如此,與其有話留給別人說,不如自己說。

  前星期二,某處某某兩校學生,結隊遊行既畢,忽然聽見一個消息,說日本兵要到兩校附近去練習打靶,已得當地公安局許可。嗐!好!兩校的學生,連夜就嚇得精光!有一部分趁火車逃到了北平,見了人就氣喘喘的問:

  「不好了!日本兵要佔據我們的學校了,有什麼辦法?」

  有什麼辦法!人家只吹了一口氣,就叫你們不遠數百里一逃而至北平,還有什麼辦法!

  當我們結隊遊行了大半天,叫了大半天的口號之後,回到家中,可真有些累了。我們坐一坐,喝口水,擦把臉,自己想:今天辛苦了,救了大半天的國。

  不差,的確辛苦了,的確救了大半天的國:這是事實,非但是事實,亦許還是真理!

  但是,就國的一方面說,勞你駕去救它,費了這麼大的勁,它受到了一絲一毫一粒芝麻大的益處沒有?

  我敢乾脆的說,沒有!因為這也是事實,這也是真理。

  非但國沒有受到益處,而且說不定還受到了相當的害處:

  你說這種遊行示威叫口號可以嚇倒日本人麼?日本人就不怕你這一手。非但不怕,而且正要利用:他可以用這些材料向國際宣傳,說中國人頻頻加以仇視與侮辱,致兩國間有不愉快的感情,為自衛計,不得不有斷然的處置。同時他還可以用這些材料去刺激本國的軍人,使他們對於中國人更加仇恨,在打仗時更加活躍。

  你說你要借此喚醒本國人麼?能醒的不喚自醒,不能醒的喚也不醒。我親眼看見遊行隊在街上走,街旁的市民報之以冷笑,甚至於加以一兩句尖酸刻毒的批評。他們的鋪子裡正堆滿著日本貨;他們正要借著日本貨的來源減少而居奇;他們正要借此機會而向有政治關係的銀行擠兌;他們正要借此做標金;正要借此把銀元的價值從四十吊抑低到三十五六吊。你向他們呼號,他們不把日本人作敵人,卻先把你們當作敵人。

  我們都有我們的正業:讀書的應當讀書,教書的應當教書。讀一點鐘書和教一點鐘書對於國家有什麼好處,雖然目前看不見,但總在國家的進益項下記著。假定一個青年因為遊行叫口號而犧牲三點鐘,一百萬青年就可以犧牲三百萬點鐘。無端在國家的進益項下減少了三百萬點鐘的正當工作及其效率,而其替代工作之效率等於零,這是何等重大的損失。

  我們應當知道,我們所叫的口號,並不是五印掌心雷,可以叫日本人望風而靡;也不是張天師的神符,可以叫麻木不仁的國民一變而為生龍活虎。我們要救國,無論對內對外,應另取一條切實有效的途徑,不能老用這一套村童撒野,村婦駡街的幼稚手段。

  我們應當知道,此番日本出兵,並不是由於一朝一夕之憤,卻是二三十年以來處心積慮的結果;所以既然出了兵,決不能像五三那次一樣輕易撤去。他們或者竟要老老實實的永遠佔據土地,因為我們雖然承認滿蒙是我們的,他們卻承認滿蒙是他們的;在這種觀察點之下,他們覺得永遠佔據土地,正是分所當然,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或者他們因為國際的空氣不大好,暫時特別客氣些,把土地交還給我們,可是,所交還的是名,所侵佔的是實;所交還的是膚廓,是糟粕,所侵佔的是膏血,是精華。總而言之,半斤還是八兩,滿蒙從此完結。

  我們應當知道,日本之所以要佔據滿蒙,雖然是帝國主義者的野心的具體的表露,卻也是勢有所不得不然。他們國小民多,若不向外發展,決然不能生存;而要向外發展,除滿蒙外實無更好的路徑。所以他們對於滿蒙的競爭,決然不是隨便的嘗試,決然不是無端同中國人開玩笑,決然不是兒戲。他們能得到滿蒙就是一條活路,得不到就是一條死路。所以,要是我們以為中國有的是地方,這滿蒙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那就不如趁早奉送給他,也省得許多麻煩,省得彼此傷了和氣!要是以為滿蒙是應當爭的,那就必須徹底瞭解這種的爭不是嘗試,不是開玩笑,不是兒戲,而是個判定你死我活,或我死你活的大決鬥。必須有了這樣的見解,然後才可以爭一爭。

  我們應當知道,所謂不抵抗,實在只是不能抵抗。瀋陽駐有五萬重兵,只不到一千個日本兵就佔據了瀋陽城!退到一百萬步說,你即使不開槍抵抗,難道不能關一關城門,使他攻上三天五天麼?從此我們可以明瞭,中國之所謂兵,只是一大堆的宜於殺戮同胞的劊子手,要放到國際的疆場上去,只是增加國際的笑談而已。

  我們應當知道,現在中國所處的地位,只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條路是不抵抗而投降,訂一個城下之盟。第二條路就是抵抗,就是打,打必敗,敗必降,結果也是訂一個城下之盟。

  我們應當知道,日本此次出兵,雖然是軍人方面的自動,沒有經過正當的政治手續,所以幣原說:「吞滿洲無異於吞炸彈」;其餘在政治上較有遠大眼光者,亦以為日本憲政從此破壞,是日本本身的一件大事。但這是日本的事,決不與中國相干。日本決不能因為有這樣的事就減輕了對於中國的打擊;到臨了,必還是有實力的武人占了優勢,文人只是供奔走而已。所以,假使我們中國人要希望日本的文人武人意見分歧,因而得以苟安一時,苟延殘喘,那就與希望日本再有一次大地震一樣的渺茫,一樣的可恥!

  我們應當知道,國際聯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國際聯盟裡的那幾位先生,也不過是那麼幾位先生。別說他們被日本人包圍了不肯說公道話,即使肯說,他們手下並沒有一支國際軍,還不是嘴上擦石灰:白費。而況,中國人自以為得到了「不抵抗」三個字的秘訣,就可以博得人家的同情與眼淚,殊不知「不抵抗」之在歐美人心目中,只是「卑怯」(Coward)的表露,照字典上的解說是「缺乏膽量」(WantingCourage),「沒有靈魂」(Spiritless),以這種資格求助於人,人家雖然表面上同你敷衍,骨底裡還不是冷笑一陣子完事!

  我們應當知道,中國人挨日本人的打,並不是偶然,是活該!中國的地面比日本大到幾十倍,富饒到幾十倍,為什麼連窮鄉僻壤的小鋪子裡也充滿了日本貨?中國的人口比日本多到幾十倍,軍隊的數目也多到幾十倍,為什麼中國人見了日本人就如同老鼠見了貓?為什麼中國的闊人軍閥們看了本國全體民眾小得不如一顆米,看見了日本的賣金丹賣手槍的流氓就頭昏心痛不敢放一個屁?難道日本的富強是買香檳票買來的,中國的貧弱是天火燒成的?如其不是,那就是我們的不爭氣,是我們的罪孽深重,我們辜負了這神州一片土,我們對不起我們的祖宗!我們居然還有城磚厚的臉皮去向歐美人乞憐!要是我們老照著這樣的情形混下去,即使能于保全國土,至多也不過是稍有天良不肯掘賣祖宗墳墓的破落戶,不是顯親揚名光前裕後的好子弟。

  知道了以上各點,然後才可以說反日,然後才可以說救國。

  反日與救國雖然可以連接在一起說,卻並不是一件事,應當分別而論。

  先說反日。

  何以到反日,因為日本人是我們的仇人,而且不是普通的仇人,是勢不兩立,不共戴天的死仇!

  對付死仇並不是打哈哈的,必須能忍能做,然後才可以達到報仇雪恥的目的。

  所謂能忍,是說無論你用怎樣不堪的手段對待我,我只是忍受。你罵我,我忍受;你打我,我忍受;甚至於你要殺我,我若認為應當忍受,還是忍受。

  我們沒有感情上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只有事理上的「在應忍時無不可忍」。

  我們唯一的表示是:你罵我,我不響;你打我,我不討饒,我不哭;我們有眼淚往肚子裡汪,決不掉給你日本人看。

  我們平時對於日本人無所用其忿忿然;見了麵點頭還是點頭,握手還是握手——但須記得,這便是將來拿著刀子通你的手。

  我們寧餓死,不與日本人發生任何職業上的合作關係,小而至於拉車的不拉日本人,大而至於月薪六百元的東方文化委員會委員也不幹。

  我們立誓終身不買日本貨(除有關知識的書籍,及往日本遊歷時),天天自己摸著良心自頂至踵檢查一下:我們不必硬勸別人,別人自然會被我們的血誠所感動;也不必硬去取締奸商,到沒有人買了,奸商也就無從奸起了。

  我們一切都是不動聲色,只是痛心切齒的記牢了四個字:總有一天!

  到了那一天,我們就做,我們就拚命。

  我們有槍就用槍,沒有槍就用刀,沒有刀可以用木棍,用樹枝,用磚石,再沒有,我們有頭可以撞,有拳可以揮,有腳可以踢,有牙齒可以咬!「困獸猶鬥」:當一條狗被人打得要死的時候,它還能佔據了一隻牆角,睜著慘綠的眼睛,露著雪白的牙齒,想要用最後的力量咬了你一毒口才死,難道中國人就不如一條狗!

  我們拚!能組成軍隊就用軍隊拚,不能組成軍隊連合了十個八個人三個五個人也可以拚,單獨一個人也可以拚!你叫我們軍隊也好,土匪也好,暴徒也好,什麼名義都可以,我們所要的是拚。一個拚死一個不賠本,一個拚死兩個還賺一個!

  只須世界上還剩得一個中國人,你們日本人休想好好的過;只須世界上還剩得一滴中國人的血,必須拚到了你們日本人相等的血才甘心。

  這就是我所主張的忍與做。

  怎樣救國?

  國是個有機物,並不是呆然的一大塊。

  現在的中國,並不像歐戰後的德國一樣只受了些硬傷,乃是每一個組織每一個細胞都在出膿都在腐爛。

  細胞就是我們自己,組織就是我們自己的事業。

  所以,要救國,先該救我們自己,先該救我們自己的事業,自己不肯救,只是呼號著「救!救!救!」其結果必至於不可救。

  要救我們自己,應該時時刻刻努力,把自己做成一個堂堂正正能在這競爭劇烈的世界上站得穩腳頭的人;應該時時刻刻責問自己:所做的事,是不是不問大小,每一件都可以在國家的總賬簿上畫一個正號,不畫一個負號。

  要救我們的事業,應當問一問自己所做的事業是不是可以和外國同等的人所做的同等的事業一樣好,或比我們更好;做學生的,應當問一問自己的程度能不能比上外國同等的學生,所用的功力能不能比上外國同等的學生;做教員的,應當問一問自己能不能和外國同等的教員一樣熱心于教授,一樣熱心於研究,自己能不能有什麼著作什麼發明可以和外國同等的教員相當,自己所造就的人才,和對於學術上的貢獻,是不是可以置之于世界學林中而無愧。要是別國的學生別國的教員可以打一百分,而我們只可以打九十九分,那還是我們不長進,應當不分晝夜努力趕向前去。必須別人能打一百分,我們也能打一百分,甚至於可以打一百零一分一百零二分,那才算救了我們的事業。

  我們不應當看輕我們自己和我們自己的事業。在國的總賬簿上,小學教員是一個人,國民政府主席也只是一個人;一個小學教員能盡職,其價值不亞于一個國民政府主席能盡責。

  我們應當鍛練我們的身體。在和平時,這身體是做事業的工具;到戰時就是殺敵的利器。

  我們應當珍愛國家的血本。日本貨固然終身不買,別國貨能不買總不買,能有國貨總用國貨。能替國家省下一個銅子,即是替國家多保留一分元氣。

  我們應當認定現在是臥薪嚐膽刻苦耐勞的時代,把什麼,「頹廢主義」,「享樂主義」,以及「摩登」「跳舞」等淫逸喪志的東西,一概深惡痛絕,視同蛇蠍。

  我們應當愛美。但要愛真的美,不要愛假的美。行為純潔,不做卑鄙齷齪的事,那是美。人格完全,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那是美。到必要時,殺身成仁,死得乾乾淨淨,那是美。有鋼鐵一樣堅固的身體,有金鋼鑽一樣剛強而明亮的靈魂,外面穿件蘭布大褂,也掩不住他的美。要是做女人的以塗脂抹粉為美,做男子的海,恐怕不容易再有那樣合作的機會,這一點稿子,也就很可珍貴了。

  我現在把這部稿子印出,並沒有什麼用意,也沒有什麼感想。也不想謀利,因為我同出版人說好:「我也不要抽版稅,你也不要定高價,希望同好的人購買起來可以方便些。」那麼,究竟為什麼要印呢?簡單說來,只是因為有趣可玩而已。當然,現在的時候決然不是玩這玩那的時候,但我自己相信,我雖然不能擔著大糞做直接生利的工作,也不能荷著長槍做直接救國的工作,而對於我自己名下的本分工作,無論在故紙堆中或新紙堆中,總還孳孳不倦未敢後人。現在弄這一些小玩意兒,正如小孩子上學回家取他所心愛泥人兒抱撫一回,若然做父母的人還要呵責他,旁人還要笑他「這孩子沒出息」,那也自然無話可說。

  有幾位朋友勸我把自己的詩稿也放一兩首進去,我卻未能從命。第一,因為那時的稿子,早已沒有,現在既然找不出,自然也不便倒填了年月假造。第二,聽說有位先生編印世界名畫集,內分三部,第一部是外國名畫,第二部是本國名畫,第三部就是他自己的名畫。這真是一妙絕古今的編制法,可惜我竟不能造起一個「初期白話名詩」之類的名目來,要是能於造成,我也就很有膽量和勇氣把我自己的名詩放進去。

  在舊紙夾中找到了七張《新青年》稿紙,就用來抄寫初期白話詩稿的目錄,且在目錄後面隨筆寫了一大堆廢話,到廢話說完,七張稿紙也就快寫完了。

  二十一年十二月廿八日,劉半農複書於寓之含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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