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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舊(3)


  現在北平的各文物機關的情形,大致是如此:

  最龐大的是故宮博物院,直隸於中央政府的;院長是易培基易部長。

  故宮博物院雖然龐大,據說經費並不充裕,所以內部情形,並不見得比從前有什麼進步。不過神武門的門樓,已經重加修飾,現在遠遠望去,頗有金碧輝煌之致,不比從前的烏煙瘴氣。

  神武門對面的景山,一向是駐兵的,自從去年夏間文物維護會與老西將軍再三交涉,允許不再駐兵後,即歸故宮博物院保管。現在北京大學學生要想收回景山,作為北大第四院;理由是:景山與北大接近,是北大的天然校園;而且,北大之想撥景山,在十多年前已有動議,不自今日始。故宮博物院方面,則以為該院保管景山,由來已久,當然礙難照準。雙方各有理由,這一場官司不知打到何時可以了結也。

  範圍沒有故宮博物院大而所藏珍品極多的,要算古物陳列所。該所從前隸屬於內務部,現因「歷史關係」,仍隸於內政部。其實,該所所藏物品,和故宮博物院裡的物品的性質完全相同,地址也只有一牆之隔。若將那一道牆打通了,將兩個機關並而為一,在行政上必定便利得多,節省得多;在參觀的人,也可以省幾個車錢,省幾步腳力。無如大人先生們不肯這麼辦,那還有什麼話說呢?

  故宮博物院的門票,從前每路賣現大洋一元,現在減為五毛。古物陳列所我已好久沒去,大概還是每殿賣五毛,入門票在外。如遇元旦國慶等節,則減半收價。便就半價兩毛五說罷,一個拉洋車的必須等到了元旦國慶,拉了一點一刻種的車(北平普通行市,拉車每點兩毛),才能走進門去,瞻仰瞻仰當初獨夫民賊們敲詐剝削而來的許多贓物,這在中華民國「民」字的意義之下,還是光榮呢?還是恥辱?

  歐洲各國的博物院,大都是進門不要錢;即如倫敦的不列顛博物院,收藏如此其豐富,設備如此其完全,對於觀眾的指導如此其周到,進門還是一個子不要。法國的博物院,從前也是不要錢的;歐戰後,因為法郎跌價,國家財政困難,議決全國各博物院,平時賣門票,每人一法郎(合中國一毛),星期日免收。以英法兩國的生活程度與中國相比,以英法兩國一般人民的富力與中國相比,恐怕故宮博物院古物陳列所,即使要賣門票,至多也只能賣兩個子一張;而現在的五毛錢,乃兩個子的一百倍也!

  歐洲各國之設博物院,旨在補充教育,其意若曰:「你們老百姓,都是國家的好孩子。只怕你們不要好;你們若要好,國家總設法幫助你們,使你們有機會可以廣眼界,增知識;猶如做父兄的,總願意把勞苦掙來的錢,給子弟們買書籍買紙筆一樣。」

  我們貴國卻大不相同:「這是寶貝,這是皇帝家的寶貝!要看的拿錢來,五毛錢一張票不打價!不要看拉倒!」

  嗚呼!一則父母之于愛子之態度也,一則賣野人頭者之態度也。失之不僅毫釐,此所以謬亦不僅千里也!

  至於出版品之貴,更是駭人聽聞。《掌故叢編》只是五十頁的鉛印本,而定價五毛。《故宮月刊》只是二十張珂羅版,而定價兩元。這樣凶的定價,置之於一般書鋪子裡所出的書中,已大有挨駡的價值;然而書鋪子無論是「小本經紀」也好,「大本經紀」也好,其目的總在於求利;且于掌櫃先生們求利的目的之外,還要顧到窮酸先生們的稿費或版稅;所以定價凶一點,還盡有可以原諒的餘地。今以堂堂國家所辦事業,其目的既不在求利,所取材料,又大多是現成的——年羹堯等決不會從棺材裡伸出手來要版稅——而定價如此之凶,真令人莫名其土地堂!

  至於「散氏盤」「新莽量」的拓本每張賣五十元,用原印打出來《金薤留珍》每部賣一百元,我卻並不以為貴,而且我主張還可以大大的貴上去。因為這些東西,本是預備賣給闊老先生們做奢侈品的(學者們要研究,有影印本就可以,不必原拓本),敲他一個小竹杠,無損於他的九牛之一毛。至於普通印本,我總以為愈廉愈好,即不肯賠錢,亦只應以能於收回印本為限。我想:辦理故宮的先生們,看了我前面的文章或者不免要生氣,看到此處,也總以為我的主張是有理性的,是平心靜氣的罷。

  今年夏季有過這樣的一件事。有一個什麼國的洋鬼子,到故宮裡看見了磁器忽然大大的讚賞起來,於是乎向館中表示,願意捐錢修理某殿,以為陳列磁器之用。可是,他媽的慷而不慨!既願捐,又不願多捐:說來說去,才說定了五千元,可又提出一個條件:將來該殿所陳各種磁器,須用該洋人審定名義,因為,據該洋人自己說,該洋人在研究磁器上是很有名的。一天,我在西車站吃飯,聽同席馬叔平俞星樞兩先生談說這事,都是皺著眉頭,似乎難辦得很。我在旁看了,不免跳起來說:「這還有什麼難辦!退還他媽臭錢,不就完了?中國雖窮,決不在乎他這五千元。中國雖無人,決不至於要鬼子來審定磁器。」馬俞兩先生頗以鄙說為然,允即退還該款。過了兩天,我就到南方去了。此事如何結局,我不知道。但似乎有一天,在火車上看報,看見一條路透電,說有某國某老鬥,捐鉅款幫助故宮整理所藏磁器云云,頗極大宣而特傳之能事。究竟如何,回平後諸事栗落,也就沒有問起。(有人說我譯名不美化,今試以「老鬥」譯「Lord」,美乎否乎?)

  古物陳列所的經濟情形,我不大知道。故宮博物院,可的確是清苦得很(聽說高級職員都不拿錢,低級職員的薪水也不豐)。所以,就事實上說,門票賣得貴,出版品賣得貴,還是院中諸辦事先生苦心孤詣設法使故宮博物院的生命可以延長;要不然,免不了關上大門完事。所以,我在前文中雖然大罵,在此地卻不得不小小招賠:我不是對於院中的誰某有所不滿。我所懷疑的是:國家對於辦理此事,究竟採取何種態度?記得去年六七月中,有人提議將故宮物品完全拍賣。這雖然是一個比世界更大的大笑話,卻也乾脆則有餘。現在既不拍賣,又不籌出相當的經費來好好的辦,只在門票與出版品上打小算盤,有時連外國老鬥的五千元都想收受——五千元之于中華民國,其重要當然還不如一個鏰子之於區區也——豈非丟臉也乎哉!豈非丟臉也乎哉!

  故宮博物院與古物陳列所之外,還有兩個小博物院。一個是歷史博物館,當初隸屬於教育部,統一後改隸古物保管委員會,近又劃歸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這是個先天不足的苦命鬼!在隸屬教育部時代,早已鬧得捉襟見肘,無米為炊。到改隸了古物保管委員會,更是不名一文,幹僵大吉!近歸史語研究所,錢是可以有一點了,可是傅大胖子的意思,一會兒要想把它停辦了,把房屋作為整理檔案之用,一會兒又想大辦而特辦,所以現在還是個不死不活的局面,將來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另一個是天文陳列所,當初是中央觀象臺,統一後,高臺長(正篆曰魯,次篆曰叔青)自南方來,將台中一切測量儀器搬往新都,只留下幾件老古董,可看而不可用者,因改為今名。改名後,曾由教育部聘任委員數人主持其事。無如錢既不多(好像每月只有三百元),各位委員先生又都是「文而不天」(注曰:知文事而不知天象也)的門外漢,所以在一年之內,只是個冷冷清清的閑機關而已。數月前,改由中央研究院天文研究所接收,接收後如何辦理,我們不大清楚。

  北平的圖書館,最大的有兩個:一名京師,在方家胡同,統一後改名北平,遷居仁堂;一名北京,在北海,統一後改名北海。北平以多藏舊本得名,北海以經費充裕佔優勢。本年夏,教育部議決將兩館合併,而稱居仁堂為第一館,北海為第二館,俟明年養蜂夾道新屋造成,一同遷入;並升任北海館長袁同禮為副館長,正館長則由蔡孑老遙領。自此以後,有甲方之多書,益之以乙方之多金,更益之以袁副館長之能幹而又肯幹,前途希望,的確不錯。小子於此,竊不禁願為袁副館長小小捧場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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