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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周啟明


  啟明兄:

  前三日寄出一篇小文,想來已經收到的了。

  你寄給我的《語絲》,真是應時妙品。我因為不久就回國,心目中的故鄉風物,都漸的愈逼愈近了。在《晨報》上偶然看到了觀音寺青雲閣琉璃廠等地名,心中總以為這就離我大門不遠,我可以隨意去走走,花上一毛兩毛,拾幾本不相干的書。若然想到了朋友他們,那竟是個個都到了面前了。啟明的溫文爾雅,玄同的激昂慷慨,尹默的大棉鞋與厚眼鏡,什麼人的什麼,什麼人的什麼……嘿!這都只是些幻覺,並沒有什麼「甘脆的mystic」!

  然而《語絲》竟把諸位老友的真吐屬,送到我面前;雖然其中也有幾位是從前不相識的,但將來總是很好的朋友。那麼,你也可以想見我是多麼的快活了!

  《語絲》中使我最愜意的一句話,乃是你所說的:「我們已經打破了大同的迷信,應該覺悟只有自己可靠,所可惜者中國國民內太多外國人耳。」我在國外鬼混了五年,所得到的也只是這一句話。我在兩年前就有把這話說出的意思,但恐一說出,你就第一個罵我(因那時你或尚未打破大同的迷信)。別人罵我全不相干,因你是我的「畏友」(五年前的舊話重提了)不得不謹慎些。現在你先說了,我也就放肆了。

  我們雖然不敢說:凡是「洋方子」都不是好東西,但是好東西也就太少。至少也可以說:凡是腳踏我們東方的,或者是眼睛瞧著我們東方這一片「穢土」的,其目的決不止身入地獄,超度苦鬼!

  想到上海流氓有「外國火腿」這麼一個名詞。有一部分人以為本國火腿當然不好,外國火腿卻是當然該吃。因此他們說:外國人所以待中國人不好者,是中國人先自不好的緣故。又一部人能於外國火腿中分別牌號:x主義下的火腿就不好,y主義下的就是蜜甜的。但就我原始基本的感覺說,只須問是不是火腿,更不必問什麼。我用「原始基本」這四個字,乃是把我自己譬作一個狗,無論是中國人英國人俄國人,他若踢我一腳,我便還他一口,這種思想當然不易為「人」所贊成,因為《邏輯啟蒙》上說,「人者理性動物也。」但我在此處,只是說說我個人的意思:我並沒有功夫,精神,興趣來宣傳我這種主義。因此「他們」也盡可以安心,不必顧慮著有一條「惡狗攔當路」。

  其實其實,夢也可以做醒了!別的不說,便說賠款這一個問題罷!日本是退還的了,其結果怎樣,英國也將要退還了,結果怎樣,睜著眼睛看罷!還有許多人要想法國退還,替中國人辦學,卻不知道法國巴黎大學的物理學教授郭東先生天天在那兒皺眉歎氣,說國家太窮了,有許多重要儀器都辦不了。

  我們吃了敗仗,我們賠,我們硬著頭皮賠,還有什麼話說。上海流氓喊三聲好漢,自己戮個三刀六洞:這又是我的原始基本的辦法了!因為溥儀君的一件事,你與玄同都做了一篇文章。玄同文章中還有點牢騷,你的卻完全是至誠的忠告。無如這位世兄,一則是年紀尚輕,程度尚低,二則是被他不良的家庭教育教壞了,你們的話,說上去不免有些隔靴搔癢。

  但是我有些不明白,為什麼你們這樣起勁?據玄同所說,他從非人升而為人,也不過同青皮阿二出了習藝所一樣。那麼,為什麼天天有青皮阿二出習藝所,你們並不天天寄信做文章,卻偏在這位世兄身上賣氣力!若說你們心中,還存著他是「前皇帝」的觀念,那麼,你們也就逃不出「狗抓地毯」的一條定律了!

  次一件事,是你與江紹原君討論的女褲問題。我想:這種的事不如不談也罷。我並不以為這件事不能談,也並不說你們的主張不對。但我總以為服裝問題,只有「時尚」是個真主宰;科學家與審美家,都處於無能為力的地位。即如反對纏腳,若單靠了生理學家與審美學家的呼號,恐決沒有多大的力量;而從前墊高底裝小腳的太太,現在一變而為塞棉絮裝大腳者,一大半還是受了洋婆子「裙翻鴕鳥腿」的影響。又如高底皮鞋,外國的生理學家沒有一個不反對的;但是不幸,他要替他夫人化一百法郎買一雙鞋,他就湖塗了!又外國女人盛夏時可以披衣,嚴冬時可以披紗。你若要從這裡面找出個理由來,恐怕也就很不容易。

  外國女人穿短褲(說外國女人不穿褲,我有點不相信……我雖沒有到外國女人身上查驗過,但衣服褲子的廣告上,總畫著許多女褲,想來是穿的),在現在是沒有例外的了。但我看見古裝跳舞裡,也就有過長過於裙的女褲(式樣同中國太太的差不多)。又最近二三年來,法國女人在家裡喜歡穿Dyiama;當初只是當作寢衣,現在竟當作隨便的家常衣。這種衣服的式樣,十之九是一套中國男人穿的小褲褂,只是多上些花邊,褲管也很長。從這兩件事實上看,可見褲管短長的本身,並不具有根本的美醜;美醜乃是時尚造成的。那麼,現在「裙翻鴕鳥腿」的時尚,在中國已有了極大的勢力,再過幾年,長褲准可消滅;你們兩位,不是有些多事麼!

  在外國研究服裝的,可以分作三派。一派是生理學家,就是反對捆腰,反對脂粉,反對高底皮鞋的。他們的勢力極小,連「刑于寡妻」也不夠。第二派是「成衣的美術家」,附庸著個「成衣美術評論家」,而「舞臺衣飾美術家」,也可歸併在一起算賬。他們的勢力很大,便就巴黎一處說,所出週刊日刊,就有好幾十種。有時他們打起筆墨官司來,——例如一九二一至二二兩年間的長裙短裙問題——一打可以打上半年,而且巴黎一動手,倫敦紐約等處也同時影響。第三派是服裝史家,他們所出專書,就我書攤子上所看見的說,也就有十數種。他們研究的結果,於歷史上有極大的用處。譬如年年五月中的貞德節,節場上賣東西的,變把戲的,以至於咖啡館跑堂的,都穿起貞德當時的衣服來,連房子城堡,也做成當時式樣,我們進去看看,有多大的趣味!至於歷史戲的服裝,那是不容說,尤其可以借著這專門學問,得到無限的幫助。

  你們喜歡研究服裝麼?我希望你們做這第三派的服裝史學家。

  你批評林琴南很對。經你一說,真叫我們後悔當初之過於唐突前輩。我們做後輩的被前輩教訓兩聲,原來不足為奇,無論他教訓的對不對。不過他若止於發衛道之牢騷而已,也就罷了;他要借重荊生,卻是無論如何不能饒恕的。

  就《語絲》的全體看,乃是一個文學為主,學術為輔的小報。這個態度我很贊成,我希望你們永遠保持著,若然《語絲》的生命能于永遠。我想當初《新青年》,原也應當如此,而且頭幾年,已經做到如此。後來變了相,真是萬分可惜。

  說到文學,我真萬分的對她不起,她原是我的心肝寶貝!我雖不甚喜歡批評的文學,卻愛自己胡謅幾句(當然也說不上是創作)。可是自從到了歐洲以後,一層是因為被一加二減直線曲線纏昏了,二層是因為講究文學的朋友竟是沒有,詩爐裡生不起新火,竟幾乎把她忘了;她竟如被我離棄得很渺遠的一個情人一樣。

  但有時倦乏了,竟還想著她;她也有時居然肯來入夢!

  我出國後做的詩,大都已抄給你看了。沒抄的是一九二一年做的方言詩數十首(仿江陰「四句頭山歌」),和一九二三年做的瘋人的詩數十首,並一九二二年譯的《十二個》。這些都只能回國後整理完了給你看。一九二三年做的《看井》,我當作早已寄出了,卻不料前幾天才發現,夾在一本書裡,今寄上。

  去年一年可算沒有做詩。有一首《麵包與鹽》,稿子不知道夾在那裡去了。有兩首文言詩,是遊戲之作。不妨寫在此處:

  君問儂家住何處,去此前頭半裡許;

  濃林繞屋一抹青,簷下疏疏晾白紵。

  陣雨初過萬山綠,續斷鐘聲出林曲;

  君如不怕夜歸遲,稍留共看今宵月。

  我搜集的《國外民歌》,中間真有不少的好作品。我本想選譯到了相當的程度,好好排比之後,出一部專書。現在卻擬改計,譯一些發表一些,將來譯多了再整理。發表的地方,頗想借重《語絲》,不知你要不要把他一腳踢出。但如《歌謠》裡也要,就只有平半分贓之一法。

  我希望回國之後,處於你們的中間,能使我文學的興趣,多多興奮一些。

  我在此間的情形,想你已知道,不贅。問好。

  弟劉複

  一九二五,一,廿八 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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