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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聲實驗錄》序贅


  承吳先生替我這本小書作了一篇長序,不但使我的書增加了許多光榮,而且使我自己也增加了許多學問,改正了許多觀念,我真感激萬分。但是讀完了他序文以後,覺得除「喜瑪拉耶山」「最高度成績」……等話,當然不能承認外,不免還有許多話要說。因此破空造起一個「序贅」的名詞,來贅上幾行。

  我覺得我這部書,是研究現象的書,不是創造或推行某種主張的書。因此它永遠是兩面兼顧的:它永遠不偏向于任一方。甲方面可以認它為四聲的行狀,乙方面也不妨認它為四聲的救星。它自己是無可無不可,只看你們如何的利用它。正如同是一個世界語,社會黨可以利用它,軍閥財閥又何嘗不可以利用它呢?

  但我的書是如此,我這個人卻不能如此。吳先生說我一向是廢四聲的信徒,我可以說:正是。不過這裡面,還有幾件事應當分別而論。

  (一)注音字母與四聲。注音字母是標示音質的:它根本上就沒有兼標四聲的任務。所以假使有人,因為它不能兼標四聲就要根本推翻它,我們雖然不敢竟說這等人是糊塗,胡鬧,而他們鬧得甚囂塵上時,我們總不妨且閉著眼。

  (二)國語與四聲。我在《國語問題中一個大爭點》一篇短文裡,已有過「國音鄉調」的主張。此所謂調,不是語調,是字調,就是四聲。既如此,可見我當時雖然沒有明說廢四聲,而四聲之可廢,卻已不言而喻。但我也並不說我的國音鄉調說實行了以後,大家用國語談話,竟可以絕對不因沒有「國聲」之故,而不起糾紛。不過即使有糾紛,也總是很少的,偶然的。若然我們拈住了一些,就要扯動全體;拈住了偶然,就要概括一切,那就不免什麼事都搬不動,辦不了。且從旁面舉幾個趣例:上海朋友說:「我要吃碗水。」我們江陰人聽了不免笑個前仰後合。江陰人說:「我要洗臉。」宜興朋友聽了又不免笑個後合前仰。蘇州老爺用了個江北老媽子,端上麵湯來,說聲「老爺洗罷」,老爺可是勃然大怒了。再如幾位上海朋友初見面,請教尊姓:胡,吳,何,或者是成,陳,程,承,若然不將古月,口天,人可,超腳,耳東,禾旁,束腰等中國式的拼法連同說出,豈不要鬧得大家通譜,諸如此類,都是音質上的糾紛,並不是四聲上的糾紛。但音質之於語言,比四聲重要得許多。所以音質上起了糾紛,比四聲上所起糾紛,更應注意。但這種音質上的糾紛,若是我們耐著心,把它一個個的檢拾起來,也竟可以很多,而按諸實際,它並不能在語言上發生何種的障礙,或使語言的全體,感受何種的不安,又是什麼緣故呢?我說:這由於它雖然有發生糾紛的可能,而使它能於發生糾紛的時會,可是很少;它雖然不見得百年難遇,而若就每人每天平均說一千句話計算,恐怕有這樣的糾紛的,至多不過一句兩句。以一二與一千相比,便大膽說一聲不成問題,也未嘗不可。因此我想,假使我的國音鄉調說竟能受社會的容納,其結果即使因為有國音無「國聲」之故而起糾紛,其糾紛必比原來自然語言中所有的音質上的糾紛,更形微弱。現在我們對於此一糾紛,尚視為不足注意,則將來難免不發生的彼一糾紛,當然是更加不足注意。就我自己說,我在北京住了三年,說我的藍青官話,因音質上,名物上,成語上,語法上所起的糾紛,也就不在少數;而因四聲上所起的糾紛,我所記得的,卻只有二次:一次是說一個「瓶」字,一次是說一個「卷」字,都叫人不懂,其餘是我的至今改不了的江陰四聲,竟完全能適用于藍青官話。我們若是把這三年二次的糾紛率,增高到五百倍,即是三年一千次,一年三百三十三次,一天還不到一次。以這樣小的成數還要「概不抹零」,恐怕未免沒趣罷!

  我現在的見解,以為有了三十九個注音字母,和一部《國音字典》,我們所希望的國語,已算是呱呱墜地的了。此後我們要如何的撫養它,如何的培植它,總該從大處著力,不應常把小事來牽掣。音的統一是有了張本了,辭的統一怎麼辦,我們計算到了沒有?國語文是有人能做的了,而語法上的差異,還非常之多,我們應當用什麼方法使這種差異漸漸減少,而終歸於統一?更進一步,應當用什麼方法使國語的語法,愈加規則,愈加簡單,而一方面仍無背于語言之自然?更進一步,我們都知道這初出世的國語,機能是很薄弱的,我們應當如何使它增進?如何使它能兼有文言及自然語之長,而且更加進步,使它在運用時,靈活到最高度,表示力充滿到最高度?最後是如何將埋藏在我們中國語言中的美,使它充分發展出來,使國語於日用境界之外,別多一文學境界?這些事,一方面自然要靠著研究國語的學者,拼著頭白老死的功夫去研究;一方面還要靠用國語作文的文人,拼著頭白老死的功夫用心去作國語文。可惜我們中國人講言語,向來是講聲音的興致最好。所以說到辯論聲音,小則打架,大則開仗,武庫裡刀槍劍戟,什麼都有!聲音以外,就不妨姑且緩談。我現在敬告同志:國語問題中的音,已小有結束,即略有枝葉問題,也不必老是殺雞用牛刀;音以外的事卻還很多,而且全未動手,請大家改換個方面罷!

  (三)語言教育中的四聲。所謂語言教育,看去似乎和前段所說的國語同是一物,因為現在正在推行國語教育,一般人以為國語教育之外,更無所謂語言教育了。但我的意思不是如此。我以為國語與方言是並立的:方言是永遠不能消滅的。方言既不能消滅,在方言中就有了語言的教育。而這語言的教育,卻並不關於書本:小孩子初會說話,有人教他說「媽」,他說「媽」,就是語言教育的第一課。我們中國人向來不注意語言的教育,所以語言的能力,比較薄弱。就我朋友中說,語言最乾淨,明白,有層次有條理,而聲調的高低起落,又恰恰合度的,只有三個人:胡適之,馬夷初,康心孚,心孚可是已經死了。此外,似乎無論何人都有點缺點。最普通的是話說不出時,「這個這個……」的不了,而某先生的「仿佛」,某先生的「似乎」,某先生演說二十五分鐘有了一百五十九個「然而」也都別有風趣!

  諸如此類,並不是我喜歡吹毛求疵,只是借些現成的事實,說明語言中自有教育;而這種教育,卻並不是國語所專有,是方言中也有的(若然是方言還沒有消滅的話》。

  在國語的教育中,如我所說,四聲已經不成問題的了,在方言的教育中怎樣呢?我說也不成問題,前兩月中我己有一封信,與玄同討論此事。信未留稿,大意是說中國一般人對於四聲的觀念,即附屬於音質觀念之上,並不特別提開;把他提開的,只是一班講聲音的人。因此,臂如把劉柳兩位,同時介紹給一個外國人,他未免要鬧得頭痛,若介紹給一個中國人,就絲毫困難沒有。這因為是外國人心目中,把劉與柳打了個同音的底子,再去辨聲的異同,所以困難;中國人心目中,卻以為劉與柳是兩個不同的音,劉與柳之在心理上,其距離竟可以相等于劉之與吳,所以全無困難。因此,在語言的教育上,只須把字眼咬得清楚;字眼咬清楚了,正不必道在邇而求諸遠,說什麼四聲五聲八聲,而四聲五聲八聲卻可以自然就範,自然說得正確。我們到鄉下去,找個目不識丁的農人談天,他出語不免有雅俗之分,而四聲的辨別,卻同我們一樣的精確;但他何嘗有過工夫,放去了鋤頭來嗡什麼平上去入呢?我們在這上面深思其故,就可以膽大的說:四聲在語言的教育上,不成問題。

  (四)四聲的根本打破說。這也是我同玄同談過的。我以為四聲的根本上存在不存在,只有語言自己有取決之權,我們無從過問。我們盡可以有十二分以上的理山[由],說它可以不要,或者是要不得,而它自己不肯消滅時,我們竟是奈何它不得。正如男子的乳頭,有什麼用處呢?但是我有它,玄同有它,吳先生有它,我們三人竟不能割去它。所以吳先生說:「儘管我們永遠用不著去理它,它還是永遠含在我們炎黃子孫的語[言]文字裡面,無論在單音裡面,在複音裡面,他都存在。」

  承吳先生收我為信徒,所以我秉承著他教主爺的旨,宜傳這麼一會子的教義。但到了此處,我就要說聲「亞門」了。教士到說了「亞門」,走出教堂以後,本來就什麼都可以隨便,所以我以下所說的,許不免是左道旁門的話頭了。

  (五)詩的聲調問題中的四聲。我常常懷疑:中國韻文裡面的聲調,究竟是什麼東西構造成功的?說是律詩裡的仄仄平平仄罷,可是在古詩裡並不這樣,而誦讀起來,卻也有很好的聲調。況且便就律詩說,仄仄平平仄是固定的,而甲地的仄仄平平仄,實際上又完全不同於乙地。那麼,聲調聲調,你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你究竟隱藏在什麼地方呢?我曾把這個問題問人,人家說:這是自然的聲調!唉,天下著雨,請教天文家:這是什麼緣故?而天文家可是說:這是一種自然的現象!

  我為著這問題,已經費過許多的工夫,希望能將所得的結果,做起一部《漢詩聲調實驗錄》。但是經過了屢次三番的小成功,卻都被屢次三番的小失敗推翻了;所以直到現在,簡直還沒有半句具體的話可以報告。不過我總癡心忘[妄]想,以為能有一天,可構成一個新說,使它能於配合一切體裁的韻文,一切地方人的聲口。到那時,如果我所發見的完全無關於四聲,便有千萬個的唐詩選詩家同我反抗,我也要把四聲一腳踢開。反之,如果我所發現的仍不免有關於四聲,那麼,「君子不貴苟同」,雖以吳先生及玄同的學問上的威權,我也不容易屈倒。

  為什麼我對於這問題,似乎癖好甚深呢?這是因為我自己,喜歡胡謅幾句詩,更喜歡的是胡謅幾句白話詩。目下白話詩已有四五年的壽命了,作品也已有了不少了。但是一班老輩先生,總是皺著眉頭說:白話詩是沒有聲調的。便是贊成白話詩的,同是評論一首詩,也往往這一個說是聲調好,那一個說是聲調壞。我們對於老輩先生的愁眉苦臉,能自己造起一個壁壘來麼?對於白話詩的評論者,能造起一個批評的標準來麼?同時對子白話詩的作者,能有一個正確忠實的聲調嚮導,引著他們走麼?亦許不能;但如其是能的,那就唯有求之於原有的詩的聲調。唯有求之于自然語言中的聲調,最要緊的是求之於科學的實驗,而不求之於一二人的臆測。我相信這東西在將來的白話詩國中,多少總有點用處,所以雖然很難,也要努力去做一做;不幸到真沒有辦法時,自然也只得放手。

  (六)語系問題中的四聲。我常以為我們東方的語言,究竟還要靠著我們東方人自己研究;西方人的扣盤捫燭,雖然也有不可盡廢之處,大體總有些不可靠。因此對於一個至今未決的中國語系問題,也打算大膽去研究一下。記得有人說過中國西藏安南等語言,都是多聲制,他們系統上的關係雖不甚明瞭,而這同是多聲一點,卻不可輕易放過。我在三年以前,不相信這一說:以為多聲是單音語中免不了的現象,與其問它為什麼多聲,不如問它為什麼單音,所以多聲與語系無關。現在一想,這話錯了。我還沒有切實研究它,怎就能斷定它無關呢?我們研究這樣的大問題,無論是怎樣小,怎樣可笑,怎樣在表面上全無用處的材料,都不宜放鬆一點:愈多愈好,必須研究完了,才可以取的取,去的去。所以在這四聲上,我打算先就國內各方言區域研究清楚,把各聲隨著地域變化的形跡畫起圖來;然後照樣的研究國外的聲,也畫起圖來;於是看:這聲的變化,由國內而及於國外,接筍不接筍?趨勢是怎樣的?這樣研究的結果,亦許不能,但亦許能在語系問題上,發見了一些什麼。如其能,最好;不能,也不過多費去一些工夫,沒甚關係。要是不加研究就把它放棄,總有些不忍,總有些不該。

  因有詩的聲調與語系兩問題,還未能完全證實與四聲無關,所以四聲雖然送進博物院,我還不免跟進博物院去研究。這卻應當敬請教主爺特別慈悲,網開一面,暫且不要把他一悶棍打倒。可是我並不以為青年有用的功夫太多,別種可以研究的東西太少,大家應當盡在這四聲上鬧得永遠不了;我以為像我一樣的寶貝,有了一二個也就很夠了。

  但是,你即使能把詩的聲調與語系兩問題研究清楚了,究竟能有什麼用處呢?這我就不得不直招:無用!吃飽飯!沒事做!說清話!等於馬二先生的「文章以理法為主」!可是人類中偏有這樣不可解的怪事;即如最時髦的《相對論》《心理分析》等等,說來說去,能說得出一半片黑麵包來麼?因此,我對於這最後一問,只能回答一聲「不能答」。

  但是我們雖然有吃飽飯沒事做的時候,也曾有過餓肚子的時候;所以我讀了吳先生序文中論假名式的利器一段,覺得他說得周到到萬分,痛切到萬分,使我佩服到萬分,感動到萬分。從此以後,苟有機會可以做些馬二先生以外的事,一定竭力做去。

  最後還有一些小事應當聲明,就是吳先生序文中所引用的我的話,都是我寫給吳先生的信裡的話,並不是在什麼地方正式發表的話。我寫信是向來很聊[了]草很隨便的;尤其是有一封給吳先生的信,在晚上兩點鐘以後,不到一點鐘功夫,寫了六十多行,真不成東西!這裡面有「閉眼胡說」四個字,直到吳先生引用了才覺得,我不知道當時是怎樣閉眼胡寫的?我有什麼證據可以斷定人家是閉眼胡說?我有什麼權力可以說人家是閉眼胡說?我今鄭重聲明,表示我無限的歉意。又,吳先生所引「四聲之構成」一段話,只還是我的一個假定,其中頗有研究改正的餘地,一時還說不到發表;不過關於陰陽清濁一層,我本已作成了一篇《南方語中的清濁音》,近因打算把南方的清濁,與北方的陰陽合論,重加增改,暫時擱下;發表之期,卻總不遠。可是說來說去,我終還做了我自己所罵的人:講聲音的興致太好呵!

  1922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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