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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舊(4)


  新興的文物機關是古物保管委員會。此有總會與北平分會之別,但均設於團城之內。總會主任委員是張溥泉先生,分會主任委員是馬叔平先生。這兩位,一位是國家的大老,一位是考古界的老大,以任斯職,真可謂人事相宜矣。但委員會只是個監察機關,並無積極的事業可辦,所以平時異常清閒,職員們到會劃到之後,或靜賞團城風景之美,或組織圓壇印社而致力於刻印,亦盛業也。但有的時候,即使有事,也不容易辦得圓滿(曰「有的時候」者,非全稱肯定也)。譬如什麼地方的土豪劣紳,用非科學的方法挖掘古董,會中要設法禁止,他有他的「地頭蛇」的資格,睬也不睬你。或者是,什麼人的兵要砍伐什麼地方的古樹變價,你去禁止,正所謂「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或者是,有一家古董鋪子要將某宗古董賣給外國人,等到你聽見了去調查,調查了去扣留,說不定他早已設法運送出口了。即如去年的東陵案,當時文物維護會與古物保管委員會兩方,也賣過不少的氣力,鬧了許久,也沒有看見個「水落石出」。所以我向張溥泉先生說笑話:「先生,北平政治分會主席也;其在前清,則大紅頂子直隸總督也。以大紅頂子直隸總督而猶無能為力,則知中華古物之保管,蓋戛戛乎其難也!」

  說到了古物保管委員會,就不得不想到安得思那小子!他本是個流氓(諸公如其不信,見面便知端的),學問平常,只是因為挖到了恐龍蛋,美國人就替他大吹特吹,說是二十世紀十大發現之一(我國袁希淵先生,去年在天山一帶,不但發現恐龍蛋,而且發現大小恐龍骨數十具),他於是乎趾高氣揚,以開山刨地,翻屍倒骨為終身的職業。他被美國紐約天產博物院任為中亞考古團團長,帶領大隊人工,到內蒙一帶去挖掘古物,前後已有七次,每次總是挖了幾十幾百大箱的東西運出去(北平弓弦胡同有一個永久辦事處,足見其規模之大),中國政府既不過問,人民更是全不知道。到去年夏季,他又從內蒙挖了八九十箱東西運回北平打算從北平運往天津出口,卻被文物維護會和古物保管委員會查到了。再一查他的護照,卻並沒有中國政府允許發掘古物字樣,只是允許打獵而已。夫打獵乃地面上之事,打獵而可入地,恐怕美國字典中沒有這樣的解釋罷。於是他雖然強項,也不得不相當的就範。結果把他那八九十個大箱子一起打開,請專家審查,該扣留的扣留,該發還的發還;同時還訂了一個協定,由他承認:此後如再往內蒙一帶發掘,不得自由行動,須先與中國學術團體接洽,雙方訂立辦法,經由中國政府批准後,方可實行。這在中國方面,已經客氣到萬分的了。要是咬定了他護照上只許打獵一句話,即使把全部八九十個箱子一齊扣留,他也無屁可放。可是,他一面寫了「伏辨」,一面卻懷恨在心,慫恿了北平的各鬼子報,將文物古物兩會大罵特罵,說我們此舉「是妨害文化」,「是中國人不懂科學的表示」。這種鬼子報,先天裡就帶著要罵中國人的使命,猶如狗的先天裡,就帶著要吃屎的使命,所以我們也只是置之不理而已。

  到今年春季,安得思想再到內蒙去,根據著去年所寫伏辨中的話說,來同古物會接洽(其時文物會已停止進行)。古物會就將兩年前中國學術團體協會與瑞典斯文赫定所訂西北科學考查團的辦法給他看,要他照辦。他那裡肯照辦呢?他表面上雖然說出了許許多多的不同之點,而其實,有一點最不同,是他沒有明說而我們看出來的,就是:瑞典是小國,美國是大國,大國有威風,不能照小國的辦法!不辦就拉倒;而他又死不肯放,橫一回豎一回來同我們商量。大約每星期商量一次,經過了十多次,才漸漸的有一點眉目。正預備要簽訂草約了,他忽然食言而肥,將前後所討論的,全都推翻。於是乎北平各鬼子報的罵聲,又突然飛噪起來了。他一面向我們決裂,一面卻電請天產博物院院長歐司本找美國國務卿史汀生向中國駐美伍公使交涉,伍公使照電王外長,王外長照電古物會,——這樣「城頭上出棺材」,打了老大的一個圈子,其目的無非想把從前已經討論得有眉目的條件,再大大的減輕而已。但大帽子盡可以壓下來,我們這班古物會裡的寶貝,卻也有鐵硬的頭皮頂著。於是乎王外長來一電,我們複一電;來兩電,我們複兩電;來三去四,終無結果。後來王外長自己到了北平,我們約他到會裡來談談,他就說:「我們很希望美國國務卿將來幫助我們撤消領事裁判權,所以在這種小事上,最好退讓一點。」(皇天后土,實聞此言)後來又覺得話說得太具體了,改口說:「也未必一定是撤消領事裁判權一件事。總而言之,外交上的手腕,是你拉我掣的(說時,以兩手握拳作拉掣勢)。小地方吃點虧,大地方總可以占些便宜。」(皇天后土,實聞此言)他這樣一說,竟把我們幾個寶貝說呆了。原來我們做的事,竟足以妨害撤消領事裁判權,竟足以使我中華民國「革命的外交」上占不到大便宜,這還了得!老蒼在上,鑒此愚衷:我們的愛國心,實在不下於王外長;連忙撥轉舵來,向王外長說:「得啦得啦!要是真能在這件事上吃些小虧而使國家占到大便宜,我們也未嘗不願意把當初所討論的條件重加考慮:但求於原則無背,我們總可以退讓一些。」於是王外長也很滿意,嗚的一聲,汽車開了。過幾天,安得思從王外長處得到了好消息,約我們面談一次,我們就把最後讓步的限度告訴了他,由他電告美國歐司本。再過幾天,安得思又約我們面談,我們想,這大概是「我們的好消息」罷,中國外交上占大便宜的機會到了。不料一見面,他就說:「奉到歐司本來電,不得與古物保管委員會訂結任何協定。」啊喲喲,老天爺降福于我們的王外長啊!勞你駕,費你心,叨你光,中國外交上的大便宜已經占到了多少了?而我們幾個呆子的臉,可丟到了褲檔裡去了?……這時候,一般鬼子報的罵聲又起了。

  但是,這還不算妙,妙的還在後面。兩星期前,我忽然接到美國寄來的一本《科學雜誌》(Science, Vol. LXX.No. 1813),其中第一篇文章,便是關於這一次交涉的經過的報告,作者就是天產博物院院長歐司本。這報告裡說些什麼話,當然是可想而知:無非把「妨害文化」「不懂科學」等等罪狀,一起加在我們身上。可惜有些遺憾,他把兩年前與斯文赫定交涉的中國學術團體協會和現在的古物保管委員會並做了一談,他又錯認古物保管委員會是個私立的機關,說中國政府已經答應了,偏有這私立機關從中作梗。據說歐司本是個有學問的老者(因為他的一門學問我不懂,所以只得據說而已),不比安得思是個純粹的流氓。然而糊塗至此,亦殊可憐。大概是太老了,快要到地裡去了,所以對於地底下的事,轉比地面上的事更清楚了!

  他在雜誌裡夾著一頁信,是他親筆簽名的,其末段說:「在十一月中(原信十月二十二日寫),我要向華盛頓的中國公使,和美國國務卿史汀生,和美國總統,重新提議這一件。同時我請你向北京(「京」字照譯)的美國公使,和我們的團長安得思博士接洽,表示你對於中亞考古團的科學上的重要,能于領會,……」嚇!好傢伙!你一面做文章罵人,一面還要叫我去向美國公使和安得思磕頭!歐司本老先生,這還是你太滑稽了呢?還是我劉半農的骨頭太賤了呢?

  寫到此地,就算把北平的文物機關方面的事寫完。以下按照預定的程序,應當寫北平的學校方面的事了。但學校方面的事,是不容易寫的;雖然我也很想寫上十張八張,多騙李老闆幾個錢稿費,可是再三考量(此再三考量四字,用得頗有文質彬彬之概),終以不寫為是,——即此只當不知,閉上眼蒙頭大臥了事。

  為山本大夫揚名

  小女若子本月十六日晚嘔吐腹痛,請舊刑部街山本忠孝大夫診視,雲系胃病。夜半腹劇痛,病人自知系盲腸炎,內人雇汽車親自去接,而山本大夫,仍稱是胃病,不肯來診。至十七日晚,始言是盲腸炎,候次日檢查血液再說。十八日下午電覆雲,並非惡性,藥治可愈,割治亦佳。唯日華同仁醫院割治無生還者,萬不可入,囑進德國醫院。當於即日進院割治,則盲腸已穿孔成腹膜炎,不復可救,於二十日晨死去。竊思醫生誤診事尚可原諒,唯如山本大夫遷延掩飾,草菅人命,殊為希有,特為登報揚名。幸病家垂鑒焉。

  周作人啟

  這是十一月三十日《世界日報》的廣告;第二天的廣告,題目改為《山本大夫誤診殺人》,「唯日華同仁醫院割治無生還者萬不可入囑進」十九字改為「指定令進」四字;「特為登報揚名」改為「特為發表」。

  十二月四日,豈明又在《華北日報·副刊》裡,發表《若子的死》一文,其末後兩段云:

  關於醫生的誤診我實在不願多說,因為想起若子的死狀不免傷心,山本大夫也是素識,不想為此就破了臉。但是山本大夫實在太沒有人的情,沒有醫生的道德了。十六日請他看,說是胃病,到了半夜複又劇痛,病人自知痛處是在盲腸,打電話給山本醫院,好久總打不通,我的妻雇了汽豐親自去接,山本大夫仍說是胃病,不肯來診,只叫用懷爐去溫,幸而家裡沒有懷爐的煤,未及照辦,否則潰爛得更速了。次晚他才說真是盲腸炎,笑說,「這倒給太太猜著了。」卻還是優閑地說等明天取血液檢查了再看。十八日上午取了血液,到下午三時才回電話,說這病並非惡性,用藥也可治癒,唯如割治則一勞永逸,可以除根。妻願意割治,山本大夫便命往德國醫院去,說日華同仁醫院去,說日華同仁醫院割治者無一生還,萬不可去,當日五時左右在德國醫院經胡(Koch)大夫用手術,盲腸卻已潰穿,成了腹膜炎(根據胡大夫的死亡證書所說)過了一天遂即死去了。本來盲腸炎不是什麼疑難之症,凡是開業醫生,當無不能立診斷,況病人自知是盲腸,不知山本大夫何以不肯虛心診察,堅稱胃病,此不可解者一。次日既知系盲腸炎,何以不命立即割治,尚需取血檢查,至第三日盲腸已穿,又何以稱並非惡性,藥治可愈,此不可解者二。即雲庸醫誤診,事所常有,不足深責,但山本大夫錯誤于前,又欺騙於後,其居心有不可恕者。山本大夫自知誤診殺人,又恐為日本醫界所知,故特造謠言,令勿往日華同仁醫院,以為進德國醫院則事無人知,可以掩藏。家人平常對於同仁醫院之外科素有信仰,小兒豐一尤佩服飯島院長之技術,唯以信託主治醫故,免往他處,雖或病已遲誤,即往同仁亦未必有救,唯事後追思,不無遺恨,豐一來信,問「為什麼不在同仁醫院,往德國醫院去?」亦令我無從回答。山本大夫思保存一己之名譽,置病人生命于不顧,且不惜污蔑本國醫院以自利,醫生道德已無複存矣。及若子臨終時山本大夫到場,則又諱言腹膜炎,雲系敗血症,或系手術時不慎所致,且又對我的妻聲言,「病人本不至如此,當系本院醫師之責,現在等候醫師到來,將與談判。」乃又圖嫁禍於德醫,種種欺瞞行為,殊非文明國民之所宜有。醫生敗德至此,真可謂言語道斷也夫。

  我認識山本大夫已有七八年,初不料其庸劣如此。去年石評梅女士去世,世論囂然,我曾為之奔走調解,今冬山本大夫從德國回北平,又頗表歡迎,今乃如此相待,即在路人猶且不可,況多年相識耶!若子死後,不一存問,未及七日,即遣人向死者索欠,臨終到場且作價二十五元,此豈複有絲毫人情乎!我不很喜歡友仇反復,為世人所竊笑,唯如山本大夫所為,覺得無可再容忍,不得不一吐為快耳。若子垂死,痛恨山本大夫不置,嘗挽母頸耳語曰,「不要讓山本來,他又要瞧壞了,」又曰,「我如病好了,一定要用槍把山本打死。」每念此言,不禁泣下,我寫至此,真欲筆擱不能再下。鳴呼哀哉。父母之情,非身歷者不知其甘苦。妻在死兒之側對山本大夫曰,「先生無子女,故不能知我怎樣的苦痛。」山本大夫亦默然俯首不能答也。

  豈明是我的老朋友,若子又是我女兒小蕙的好朋友,所以若子之死,我也異常感傷。但若子之死,只是無量數犧牲于混蛋醫生者的一個例。死者已矣,我們活著的人,既不能擔保永遠沒有病,尤不能不有和混蛋醫生接觸的機會,那真是危險到萬分。

  我們一旦有了病,第一個困難問題,就是請西醫好,還是請中醫好。這在以罵中醫為職業的某君,自然不成問題。但胡適之馬隅卿等都害過重病,西醫醫不好,卻給中醫醫好了。這又使我們對於中醫,不得不有相當的信仰。但適之說:「中國的醫,是有醫術,沒有醫學。」有術無學,是帶一些危險性的。所以有時候,我們仍舊要舍中醫而就西醫。

  說到西醫,就得要問:究竟是私家小醫生好,還是大醫生好?我的意思,總以為小醫生比大醫院要好一點,雖然設備不能很完全,卻因就診的人少,醫生比較可以靜心些,又時時須顧到營業的前途,不能像大醫院那樣「出門不換貨」,似乎危險的成分,不至於很多。現看若子女士即死于山本之手,竟使我連小醫生也不敢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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