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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問題中一個大爭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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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語? 國音京調? 在討論這個爭點之前,應當先把一個謬誤的觀念校正。這觀念就是把統一國語的「統一」,看做了統一天下的「統一」。所謂統一天下,就是削平群雄,定於一尊。把這個觀念移到統一國語上來,就是消滅一切方言,獨存一種國語。 這是件絕對做不到的事。語言或方言,各有它自然的生命。它到它生命完了時,它便死;它不死時,就沒有什麼力能夠殘殺它。英國已經滅了印度了,英語雖然推廣到了印度的一般民眾,而種種的印度語,還依然存在。瑞士的聯邦政府早已成立了,而原有德意法三種語言,還守著固有的地域,沒有能取此代彼,以求「統一」。法語的勢力,不但能及於法國各屬地和比利時瑞士等國,而且能在國際上占優越的地位,然而在法國本境,北部還有四種近於法語的方言,南部還有四種不甚近於法語的方言,並沒有消滅。從這些事實上看來,可見我們並不能使無數種的方言,歸合而成一種的國語;我們所能做的,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在無數種方言之上,造出一種超乎方言的國語來。我的意思,必須把統一國語四個字這樣解釋了,然後一切討論才能有個依據。 既然國語是超乎方言的,就可見兩個方言相同的人,本來用不著國語;所要用的,只是方言相異的人。正如我們在倫敦時,看見了廣東人不能說話,就只能借用英語;英語就可以算是我們的臨時國語了。我們在不得已時,連外國語也要借來做臨時國語,可見我們理性中,本有犧牲的精神存在著。那麼,現在要製造國語,要我們稍稍犧牲一點,而於我們原有的方言,並不加以損害,我們又何苦不肯呢?所以現在討論國語中一切問題,只須從事實上著想;從前因為誤會了「統一」兩字,發生許多無謂的意氣爭執,已過了也就算了。 我的理想中的國語,並不是件何等神秘的東西,只是個普及的,進步的藍青官話。所謂普及,是說從前說官話的,只是少數人,現在卻要把這官話教育,普及於一般人。所謂進步,是說從前的官話,並沒有固定的目標,現在卻要造出一個目標來。譬如我們江陰的方言,同官話相差的很遠。從前江陰人要學官話時,並沒有官話的本子,只是靠著經驗;他今天聽見有人稱「此」為「這」,稱「彼」為「那」,他就說起「這」與「那」來,後來覺得沒有什麼阻礙,他就算成功了;他明天又聽見有人稱「何物」為「什呢羔子」,他也照樣的說,久後才覺得這是一句江北話,不甚通行,必須改過,他就算失敗了。他這樣用做百衲衣的辦法,一些些湊集,既然很苦,成績也當然不好。但他有一種不可忽視的精神,就是他能暗中摸索,去尋求中國語言的「核心」。我們現在要講國語教育,只須利用這種向心力,把一個具體的核心給大家看了,引著大家向它走。我並不敢有過奢的願望,以為全中國人的語言,應當一致和這核心完全密合;我只想把大家引到了離這核心最近的一步——就是我們見了廣東人,可以無須說英國話的一步。 這樣,我們可以說到核心的本身了。我簡單的說,我實在不贊成京語。 我並不是不願意使北京以外的多數人,曲從北京的少數人,因為這種的曲從,結果還是自己便利。我也並不是說用了京語,我們的犧牲就太多了;我們本有犧牲的精神,即使我們說「鹿」,北京人要說「馬」,我們又何嘗不可以說。我所顧慮的,只是事實。 第一,在京語範圍以內,自「內庭」以至天橋,言語有種種等級的不同。我們該取那一種呢?於是有人說:以北京中等社會所用的語言為標準。這顯然是直抄了英國但尼爾瓊司的老文章,瓊司主張英語的音,應當以倫敦中等社會的音為標準(注意:瓊司所說的只是音,我們說到國語,還有許多音以外的事項),已受了許多英國學者的非難。但平心而論,他的見解還不錯,因為他所說的中等社會,並不是空空洞洞的:他指出了一個宿食學校,當做中等社會的代表。這宿食學校,就是吳稚暉先生所說的飯桶學校,實在是個很可笑的東西,但在倫敦社會中所占的勢力,可著實不小。這是因為英國的公立學校,所造就的只是個有青黃不接的學生。凡在公立學校畢業的學生,大都只有進商店或工廠做學徒的資格,要進大學,或要在工商界中占到較高的位置,就非另行經過一個預備學校不可。而這種預備學校,公立的可很少。又這個期間的學生,年紀平均在十四五歲以至十八九歲之間,在父兄方面,可算得最難管理的一期;而要叫職業很忙的父兄,分出許多精神來管理這班麻煩的大孩子,也是苦事。因此宿食學校,就應運而生,特別發達;做父兄的,也樂得費一些錢,把他孩子的學業,宿食,管理,一起交給別人代辦。從這上面看,可見宿食學校的語言,並不只是宿食學校校門以內的語言,其勢力可及于大學學生和工商界的高等執事。而各宿食學校的語言,又何以能統一呢?這是因為宿食學校的先生,雖然可笑,總也是大學出身,師母,亦許當初也是宿食學校的學生。這樣經了許久時候的盤滾下來,其語言當然可以成為一種風氣了。 現在我們可以想一想:在所謂北京的「中等社會」裡,能有這樣的現象沒有?如其沒有,又何必直抄別人的老文章。而況瓊司的話,還沒有得到一般學者的承認;在推行上能否有效,現在也還全無把握。 第二,既然說是京語,而且說是北京中等社會的語言,則一般主張者心裡所希望的,當然不同我所希望的一樣簡單:我只希望方言不同的人,能于彼此達意,他們必然于希望達意之外,更希望大家所說的,是彼此互相密合的真正京語,不是藍青京語。若然說,希望的是真正京語,如其不能,便藍青些也不妨,這就未免太滑稽了。若然真要貫徹主張,要辦到大家說真正京語,就有兩個最簡單的問題:一是怎樣的教,一是怎樣的學。就教的方面說,以非北京人而教京語,當然不行;若要請北京人教,恐怕就把北京的中等社會搬空了,也不見得能夠分佈得來(以每縣需用教師十人計,全國共需萬人以上。北京人口號稱四十萬,除去外省人,上等社會,下等社會,小孩而外,所餘的中等社會,已屬無幾;要再在這裡面找出能於教語言的人來,不知道能不能滿一萬);而且「一傳眾咻」,結果也未必能好。至於學的方面,困難更多。我敢大膽的說:一個人所能說得最圓熟的,只有一種語言;其第二種語言無論是外國語或是另一種方言,都只能說到達意的一步。以我自己而論,我在未到北京之前,就學過一些京語,後來在北京住了近乎三年,時間不能算短了,但是我曾經問過我一個學生(他是北京人):我還是用自然的態度,說我的(藍青)官話好?還是竭力模仿說京話好?他說:先生的官話,我們句句聽得懂,可以不必說京話。我問:說了呢?他說:有點兒「寒傖」!我當然是下愚不足為例;但我在北京所常常往來的幾十個外省朋友,也幾乎個個和我一樣。那麼,下愚如此之多,也就很可以注意了。而且也頗有若干人,是竭力主張京語,竭力為京語辯護的,而他自己所說的京語,也就「寒傖」得可以。 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可以知道硬學京語,只是多用了許多無謂的工夫,結果還是只能到達意的程度,一方面還要得到北京人「寒傖」的評語,既不經濟,又不討好。 第三,我要請大家不要看輕了中國國語已有的好根基,這根基便是我們現在筆下所寫的白話文,也便是一般主張說京語者為京語辯護時筆下所寫的白話文。我並不說目下的白話文,已經全國一致;但離開一致,也就並不甚遠。例如我是江蘇人,江蘇語與廣東語,可算相差得遠了。但我所寫的白話文(非江蘇方言的),與廣東人所寫的白話文(非廣東方言的),差異處就已到了最小度。這就是說,把兩篇文章放在一起,已不容易辨別出地域性來了。這個好現象,並不是偶然構成的,也並不是近數年來提倡了白話文學用急火煮成的。從遠處說,這是數千年來文言統一的副產物;從近處說,至少也是宋元以來一切語體文字的向心力的總結晶。我們不能說這種向心力,已很明顯,很固定的凝結成功了一個核心,但核心的輪廓,已大體完成了。若然我們要廢棄了這已有的成績,要廢棄了遠自數千年,近自數百年來歷史所構成的國語的根基,使國人對於語言的核心的觀念,一致移換到京語身上去,我們就應當把今日以前一切已寫的語體文字,並今日正在書寫的一切語體文字,完全燒毀,而其代用物,卻是《京話日報》《群強報》的語體文字。這裡語體文字的好不好,另是一個問題;我們能不能把它普及於全國,也只須看我們的毅力如何。我所顧慮的是:我們要把不普及,不自然,非歷史的語體文字,去制勝那普及,自然,而且有歷史的語體文字,即使能辦到,我們的壽命是不是嫌太短! 在我這一段文字裡,我希望人家不要誤會,以為我把語言與文字,糾纏在一起。我也知道語言與文字,有許多處應當分別討論。但若是說,我們今日以後,說的該是京語,寫的該是通用的語體文!恐怕也就不能算得一句話。 最後,而且最重要,我要把言語學上最大的一個原則提醒諸君:那就是言語是變動的,不是固著的。因其是變動而不固著,所以多則數百年,少則數十年以後的京語,就決不是今日的京語。京語我不甚清楚,就我的鄉談論,我不但覺得和六七十歲以上的老者談話,可以發現許多不同處,便是近十數年來一條滬甯路造成了,一般社會的語言,也就受了相當的影響了。這等處,普通人是不甚注意的;但在研究語言的人,就不應當忽略。即如歐洲學者所討論的國際輔助語,從前是有多數人主張要採用活語的,現在的議論,已漸趨一致,以為活語容易變動,不如用人造語,不過該用那一種人造語,目下還是問題。國語之於中國,亦猶輔助語之於國際。譬如我們現在採用京語為國語,就算什麼阻礙都沒有,到了若干年之後,京語的本身變動了,我們又該怎樣?若是說,別處都用今日所推行的京語,而北京的語言,卻不妨任其自由變動,則結果是北京一處,獨屏於統一之外。若是說,到京語變了,別處也都跟著北京變,那就是北京人所說的「老趕」,我們江陰人說的「鄉下人學像,城裡人變樣」,這國語統一的事業,就永遠沒有完成的一天。若要連北京人的京語,也限制著不許變,在事實上又絕對的辦不到,從這上面看,可見以京語為國語是根本的不可能。 在這一節裡,我也希望人家不要誤會,以為我對於國語,有一成不變,永遠不須修改的奢望。我的意思,只以為制定國語,既然不是兒戲,就不得不在它的壽命上設想到最穩定的一步。正如現在通用的一本電報明碼,也就簡單到極點了。但如一旦要加以修改,社會上還不免起許多糾紛。國語之于電碼,應用之廣,組織之複雜,何止千萬倍,怎可常常修改呢? 以上是我不能贊成京語的理由。不贊成京語,當然贊成國語了(我對於現在所推行的國語,也有許多意見,因其不在本文討論範圍之內,故從略);但國音上忽然附加了「京調」兩個字,可叫我模糊了。就我所知道,語言中之所謂調,不外乎兩件事:一是語調,一是字調。語調雖然也帶著些地域性,但因人類的心理作用是共同的,所以語言儘管相異,語調總是大致相同。例如一句疑問語,其結尾當然提高,決不會落低;一句含著重要語義的句子,其重要處當然加重,決不會減輕,所以這種的調,是人類所共有的,無「京」與「不京」之可言。至於字調,卻是絕對的地域物,一個人學第二種語言,無論學得如何精,斷斷脫不了鄉音的字調。因此言語學者斷定某一種語言消亡時,其最後消亡的,便是這字調。這字調是各種語言中都有的(通常人稱為accent,其實不大對),在中國語中尤為顯著而有種種不同的系統,即所謂「四聲」的聲。若是我們要把它京語化,在事實上一定做不到;而況全體是國語,中間參了京調,即使做到,於事實上有什麼好處? 所以我的意見,以為只須能把國音說得正確了,調卻可以不管。因為句調是無須管得,字調是不能管得;因其不能管得,所以與其提倡國音京調,正不妨聽任其為「國音鄉調」。這國音鄉調雖然是個遊戲名詞,但于「達意」之旨,一定沒有妨害。而且我敢預料,除非是不要國語,如要國語,將來的結果終於是國音鄉調。 1921年10月2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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