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半農 > 東抄西襲 | 上頁 下頁 |
洗炭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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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自棲雲野客所作《七嬉》;書刊于道光十九年己亥(一八三九),凡二卷,中有短篇小說七種,取「以文嬉,嬉而未荒」,「猶賢於博弈」之義,故曰《七嬉》。 昔聞雲臺山下人說彭祖事甚新異,比于《酉陽雜俎》所記天劉翁及旁擲錐事,以小文述之。 但直敘眾鬼捕彭祖不獲,後遇洗炭者,未免寥寂。頃見松石道人作《鏡花緣》演義,初稿已成,將付剞劂;其中有酉水,刀巴,才貝,無火四關,寓警世之旨,因取其意,潤色為甲乙至庚辛八鬼事;八鬼之外,其事皆相傳舊話,餘無所損益也。 海州板浦場大村,旁近有洗炭橋,相傳為彭祖故里。彭祖妻死複娶,凡四十八娶,皆不以姓名年齒告之。及娶第四十九妻,美而慧,偶告以情。妻大恚,旋病死,訴於閻羅曰:「女子不樂為繼室,天下乃有為人第四十九繼室者乎?」閻羅亦訝之,將逮鞫,檢注死簿中無此人;乃詳詢其第四十九妻以彭祖姓名年貌。其妻云:「彭祖姓,名鏗,肥白無須,貌如二十許人,實年七百九十九歲。為人點智多端,欲捕治,恐鬼無足任也。」閻羅特擇諸鬼雄有名於都者,曰甲鬼乙鬼,使現人形,往捕之。甲乙皆性木鈍,好飲酒。彭祖有神通,早知其來,設酒肆於村口,懸旆甚高。甲乙遙望流涎,至村口,酒保笑迎曰:「蘭陵美酒,價廉而味醇,上客盍嘗焉?」甲乙相視笑,口未言而足已入肆。食半酣,嘖嘖贊好酒,思鬼地無此佳釀,當儲為不時之需;合錢買酒十斤,適滿一甕,共舁以行。又欲買瓶為至家分酒計,肆中瓶惟有容七斤及容三斤者,因各買一具,攜以出,行且談。方商問彭祖居何處,而酒興未足,鹹欲飲甕中酒。共飲恐多少不均,又無所得權衡;歇擔籌議,以七斤三斤二瓶,輾轉相注,求其勻分,久不能得。道旁一少年,熟視良久,自稱姓錢名竹,前揖甲乙曰:』公等若能各將五斤酒立飲至盡,吾為分之,必極平允。」甲乙許諾,少年以十斤甕酒注七斤瓶滿,又以七斤轉注三斤瓶滿,旋舉三斤瓶還注大甕,又以七斤瓶內四斤注滿三斤瓶,仍注大甕;告甲曰:「大甕中九斤,七斤瓶中餘一斤,今注之三斤瓶內。」乃又以大甕注七斤瓶滿,大甕中存二斤;乃以七斤瓶注三斤瓶,三斤瓶內本有一斤,注二斤即滿;七斤瓶內存五斤;再以三斤瓶酒歸大甕,合原存二斤,亦五斤。甲乙大喜,少年出懷中二巨杯勸之酌。甲乙本好飲,加此敦迫,連舉大白,不能自休。乙飲至四斤十二兩,呼叫跳擲,倒地而呻。甲飲至四斤十四兩,身軟如綿,嘔吐狼藉,即睡其中。少年以手提之,皆縮小如初生兒,置酒甕內,擲入池,笑曰:「吾再過百年,眼見此地變酒池也!」甲乙二鬼既不歸,閻羅命丙丁二鬼繼至。丙丁皆數歲小童,膚色紅嫩,眼光灼灼,相攜入彭祖所居村。忽聞道旁小舍童音唱曰:「白果樹,開白花,南邊來了小親家。」一小兒騎竹竿,自內躍出,丙丁定睛笑視之。小兒曰:「吾與汝戲可乎?」丙問何戲,兒欲為花板掌。丙丁不解,兒請與丙試為之,乃各合掌相間,旋抽而出,各自合掌一擊,即以己右掌擊彼左,複自合掌一擊,以己左掌擊彼右,再自擊擊彼如初擊,且歌曰: 花板掌,打到正月正,正月十五鬧龍燈。 花板掌,打到二月二,二郎挑山挑擔兒。 花板掌,打到三月三,薺菜花開賽牡丹。 花板掌,打到四月四,一個銅錢四個字。 花板掌,打到五月五,劃破龍船打破鼓。 花板掌,打到六月六,貓兒牽向河邊浴。 花板掌,打到七月七,牛郎坐上新郎席。 花板掌,打到八月八,八天便祭月菩薩。 花板掌,打到九月九,蚊子開了蓮花口。 花板掌,打到十月朝,家家買紙燒。 曼聲緩擊曰: 人把紙來燒,鬼把錢來用。 高聲重擊曰: 銅錢輕,銀錢重,我家還有個金錢洞。 丁問曰:「君家金錢洞何在?」兒曰:「吾小字金錢兒,家中此物甚多。」相引入院,三火爐方熾,鑄金眼銅三種錢,堆積以萬計。丙丁有欲色,兒曰:「吾等捉迷藏。捉得我者,贈金錢十,銀錢百,銅錢千。」丙丁皆喜諾,兒以皂帛蒙其眼,各張手摸索。久之,近火爐,丙丁本火體,心欲金錢,內熱又盛,近火忽被吸入紅焰,搖搖不知孰為丙,孰為丁矣。戊己二鬼乃美女,聞捕彭祖不獲,自請行。稔知彭祖老而有少容,聚婦至數十,恃其妖媚,度必成擒。既入村,見村中人有白髮皺面,涕垂至唇,傴僂扶杖,一步僅一寸者,問之,彭祖也。有短須如翦,黑瘢滿頰,頸垂巨癭,手如淡漆者,問之,又彭祖也。有骨瘦若柴,面色槁敗,時方六月,襲裘兩重者;有裸袒被發,持菌坐啖,乍哭乍歌,不知日月者,問之,又皆彭祖也。戊己口如含蘖,心墜腹中,相扶坐地而憩。忽一醜人,出懷中鏡授之曰:「吾等雖名彭祖,實非彭祖,吾姓金中堅。欲求真彭祖,乃在鏡中。」戊己競觀鏡中,一美少年,手攜小玉牌,上有二字,曰子都,俄頃不知所之;又現一美男子,玉牌上字曰子充;繼而有曰宋朝者,曰城鮑者,曰城北徐公者,曰衛,曰褚淵者,忽現忽滅,鏡光閃爍。二女眼澀耳轟,倏然一化為木,一化為石。醜人忽變美少年,笑曰:「吾真彭祖,萬古千秋,終有一死。此木女中作芻靈,石女可作翁仲。」兩手分攜而去。 閻羅聞六鬼技窮,大怒,擲冠案上曰:「鬼技止此邪!」庚辛二鬼憤,請往,發上指,鼻頭火出,作青赤色。閻羅顧而喜曰:「汝必辦此。」二鬼至村,遇村中人皆鞠躬緩行,笑面柔聲,銳氣頓減。市中設局,一少年坐而佈勢。庚辛素好博,自為鬼,久不得為;見局心喜,近觀,乃三人所下象棋,將帥外添經略,別為一軍;其棋子有兩旗兩火。庚曰:「此戲甚新。吾等同局,略似看花湖,但少一做夢者耳。」問少年姓名,曰竹堅,遂相與對局。少年極和,庚辛頻悔棋,皆不校。而庚與辛自不相讓,俄奪一車,攘臂出位,庚扼辛吭,辛握庚發,詬聲震屋瓦。少年勸曰:「二君勿爭!吾願去棋內兩火,為二君講和。」庚辛愧而止。頃又爭一馬,庚擲馬於地,指辛惡詈;辛舉拳毆庚左肩。少年笑解之曰:「此棋務求勝人,宜有爭端。吾有自勝棋,公等能之乎?請過茅舍,賭一重彩。」庚辛從至其家,室內方幾上,設棋盤作形,自用十棋,每隔一位下一子,不能下子即負,下十子畢者為勝,少年曰:「與二公約:能自勝者,吾奉佳酒三觥,美人歌以侑飲,加贈黃金一斤;不能自勝,上籠蒸之,求而後釋。」時院中鐵鑊,方燃薪煮水,上設巨籠,氣蓬蓬然。庚辛各盛氣曰:「此何難!敬如尊約。」辛先下子,至七而窮: 庚繼之下,至六子已無下子處: 庚辛同聲曰:「君亦須下一局,吾始信服。若握中尚存一子,則我如麥餅,君亦黍糕!籠中還須共處。」少年笑諾之,從容布子,連作二局皆勝: 拱手曰:「請公入籠!」庚辛無奈何,計且上籠略蒸,姑告服而後再入局;頃已記其下子次第,猶當得彩也。然庚辛本鬼體,甫上甑,已無蹤影,蓋與甑上氣合同而化耳。都共有大鬼十,八鬼皆敗沒,壬癸二鬼相與泣曰:「吾等不得不往;往而覆敗,鬼風掃地,鬼種且絕矣!彭祖耳聽九地,目察九天,猶不能及水底,吾等當入高公島下海水深處。謀定而出,勿複為老猾所暗算。」彭祖防之月餘,無所聞見,遂不知繼來者何人,由何道而至;漸自矜放,謂必度八百歲無憂矣!一日,散步村外,舊有小河,架石為橋;橋側二人各持一物洗之,就視,乃小枝木炭,訝問何為。曰:「將洗黑炭作白炭耳。」彭祖微哂曰:「吾生七百九十九年,從未見炭能洗白者。」二人曰:「是矣!」急出袖中金索系其頸。彭祖出不意,變化不及,或推或挽而去。向晚,村人尋至,彭祖已僵冷,殮而葬於其四十九妻墓田中。後人因名此橋曰洗炭橋,橋下至今常黑。彭祖塚稍高,左右小土堆四十九,則其妻墳。墳間生草,結子如小荷囊,土人謂之婆婆針線包雲。 (以上二則原載1928年1月14日《語絲》第4卷第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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