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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三


  當這條小生命在生死之間徘徊的時候,瑞宣打老三那兒得到了許多好消息,作為撰稿的材料,且用不完呢。美國的第三艦隊已經在攻東京灣了,蘇美英締結了波茨坦協定,第一顆原子彈也已經在廣島投下。

  天很熱。瑞宣一天到晚汗流浹背,忙著選稿,編輯、收發稿件。他外表雖然從容,可眼睛放光,心也跳得更快了。他忘了自己身體軟弱,只覺得精力無限,一刻也不肯休息。他想縱聲歌唱,慶祝人類最大悲劇的結束。

  他不但報導勝利的消息,還要撰寫對於將來的展望。經過這一番血的教訓,但願誰也別再使用武力。不過他並沒有把這意思寫出來。地下報刊篇幅太小,寫不下這麼多東西。

  於是他在教室裡向學生傾訴自己的希望。人類成了武器的奴隸,沒有出息。好在人類也會冷靜下來,結束戰爭,締結和議。要是大家都裁減軍備,不再當武器的奴隸,和平就有指望了。

  然而一見妞子,他的心就涼了。妞子不容許他對明天抱有希望。他心裡直禱告:「勝利就在眼前,妞子,你可不能死!再堅持半年,一個月,也許只要十天——小妞子呀,你就會看見和平了。」

  祈求也是枉然,勝利救不了小妞子。勝利是戰爭的結束,然而卻無法起死回生,也無法使瀕於死亡的人不死。當妞子實在沒有東西可吃,而只能咽一口共和麵的時候,她就拿水或者湯把它沖下肚裡去。共和麵裡的砂子、穀殼卡在闌尾裡,引起了急性闌尾炎。

  她肚子陣陣絞痛,仿佛八年來漫長的戰爭痛苦都集中到這一點上了,痛得她蜷縮成一團,渾身冒冷汗,舊褲子、小褂都濕透了。她尖聲叫喊,嘴唇發紫,眼珠直往上翻。

  全家都圍了來,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打仗的年頭,誰也想不出好辦法。

  祁老人一見妞子挺直身子不動了,就大聲喊起來:「妞子,乖乖,醒醒,妞子,醒醒呀!」

  妞子的兩條小瘦腿,細得跟高粱杆似的,直直地伸著。天佑太太和韻梅都沖過去搶她,韻梅讓奶奶占了先。天佑太太把孫女抱在懷裡不住地叫:「妞子,妞子!」小妞子筋疲力竭,只有喘氣的份兒。

  「我去請大夫,」瑞宣好象大夢初醒,跳起來就往門外奔。

  又是一陣絞痛,小妞子在奶奶懷裡抽搐,用完了她最後一點力氣。天佑太太抱不動她,把她放回到床上。

  妞子那衰弱的小身體抗不住疾病的折磨,幾度抽搐,她就兩眼往上一翻,不再動了。

  天佑太太把手放在妞子唇邊試了試,沒氣兒了。妞子不再睜開眼睛瞧奶奶,也不再用她那小甜嗓兒叫「媽」了。

  天佑太太出了一身冷汗,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她動不了,也哭不出。她迷迷忽忽站在小床前,腦子發木,心似刀絞,連哭都不知道哭了。

  一見妞子不動了,韻梅撲在小女兒身上,把那木然不動,被汗水和淚水浸濕了的小身子緊緊抱住。她哭不出來,只用腮幫子挨著小妞子的胸脯,發狂地喊:「妞子,我的肉呀,我的妞子呀,」小順兒大聲哭了起來。

  祁老人渾身顫抖,摸摸索索坐到在一把椅子裡,低下了頭。屋子裡只有韻梅的喊聲和小順兒的哭聲。

  老人低頭坐了許久,許久,而後突然站了起來,他慢慢地,可是堅決地走向小床,搬著韻梅的肩頭,想把她拉開。

  韻梅把妞子搶得更緊了。妞子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恨不得再和小女兒合為一體。

  祁老人有點發急,帶著懇求的口吻說:「一邊去,一邊去。」韻梅聽了爺爺的話,發狂地叫起來:「您要幹什麼呀?」老人又伸手去拽她,韻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人抱起小妞子,一面叫:「妞子,」一面慢慢往門外走。「妞子,跟你太爺爺來。」妞子不答應,她的小腿隨著老人的步子微微地搖晃。

  老人踉踉蹌蹌地抱著妞子走到院裡,一腦門都是汗。他的小褂只扣上了倆個扣,露出了硬繃繃乾癟癟的胸膛。他在臺階下站定,大口喘著氣,好象害怕自己會忘了要幹什麼。他把妞子抱得更緊了,不住的低聲呼喚:「妞子,妞子,跟我來呀,跟我來!」

  老人一聲聲低喚,叫得天佑太太也跟著走了出來。直楞楞的,她朝前瞅著,僵屍一樣癡癡地走在老人後面,仿佛老人叫的不是妞子,而是她。

  韻梅的呼號和小順兒的哭聲驚動來了不少街坊。

  丁約翰是裡長,站在頭裡。從他那神氣看來,到了該說話的時候,他當然是頭一個張嘴。

  四大媽的眼睛快瞎了,可她那樂於助人的熱心腸,誠懇待人的親切態度,還和往日一樣。她拄著一根拐棍兒,忙著想幫一把手,好象自從「老東西」死了以後,她就得獨自個承擔起幫助四鄰的責任來了。

  程長順抱著小凱,站在四大媽背後。他如今看著象個中年人了。小凱子雖說不很胖,可模樣挺周正。

  馬老寡婦沒走進門來。祁家的人為什麼忽而一齊放聲大哭起來,她放心不下。然而她還是站在大門外頭,耐心等著長順出來,把一切告訴她。

  相聲方六和許多別的人,都靜悄悄站在院子裡。

  祁老人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得非常慢。他怕摔,兩條腿左一拐,右一拐地,快不了。

  瑞宣領著大夫忙著闖進院了。他繞過影壁,見街坊四鄰擠在院子裡,趕緊用手推開大家,一直走到爺爺跟前。大夫也走了過來,拿起妞子發僵了的手腕。

  祁老人猛然站住,抬起頭來,看見了大夫。「你要幹什麼?」他氣得喊起來。

  大夫沒注意到老人生氣的模樣,只悄悄對瑞宣說,「孩子死了。」

  瑞宣仿佛沒聽見大夫說的話,他含著淚,走過去拉住爺爺的胳臂。大夫轉身回去了。

  「爺爺,您把妞子往哪兒抱?她已經——」那個「死」字堵在瑞宣的嗓子眼裡,說不出來。

  「躲開!」老人的腿不聽使喚,可他還是一個勁兒往前走。「我要讓三號那些日本鬼子們瞧瞧。是他們搶走了我們的糧食。他們的孩子吃得飽飽的,我的孫女可餓死了。我要讓他們看看,站一邊去!」

  §九十八

  祁老人掙扎著走出院子的時候,三號的日本人已經把院門插上,搬了些重東西頂住大門,仿佛是在準備巷戰呢!他們已經知道了日本投降的事。

  他們害怕極了。日本軍閥發動戰爭的時候,他們沒有勇氣制止。仗打起來了,他們又看不到侵略戰爭的罪惡,只覺著痛快,光榮。他們以為,即便自己不想殺人,又有多少中國人沒有殺過日本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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