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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也是日本人幹的?」

  金三無話可答。他只想抽自己的嘴巴,可他的胳臂沉得舉不起來。呆呆的,他坐了好一陣,然後問道:「您能給打聽打聽嗎?」

  白巡長知道自己沒處可打聽去,而又不願意把話說死,讓金三絕望。「我試試,盡力而為吧!」

  白巡長走了。他知道金家這場禍事不小,自己無能為力。還是忙自個兒的事情為妙。瑞宣和他已經把簽兒上的意思弄明白了:

  第一,錢先生下了牢,不過還沒有受刑,日本人想拉攏他;

  第二,明月和尚目前不便多活動,老有特務盯著;第三,瑞全的工作重點在城外,不能常回北平來;第四,瑞宣應當接替錢先生,當好地下報刊的編輯,想法把稿件送出城去。得找個腿腳利索的人。

  瑞宣樂意當編輯,而白巡長也樂意跑腿。他倆都知道這個事弄不好就會掉腦袋,不過倆人都毫不遲疑的把擔子擔了起來。倆人沖著簽兒出了一會兒神,又相對笑了一笑,仿佛在說:「要是非死不可,這麼著去死最痛快,也最值。」

  白巡長每天把稿件送出城去,而後帶回報紙來。他化裝成做小買賣的,天天走不同的路線。

  他常上小羊圈來,卻不是找瑞宣。他和瑞宣商量好,不在小羊圈附近碰頭。他每次上小羊圈,都是找丁約翰。他跟丁約翰絮叨他的買賣、他的難處,還有別的雞毛蒜皮的事兒,好讓丁約翰不懷疑他。只要丁約翰不懷疑他,小羊圈就沒別人會造他的謠。

  錢少奶奶天天上街找兒子。她的生命分成了兩半兒,一半已經死去,另一半還活著。她跟死人一樣不吃不喝,不管家務。只有當她跑遍全城,呼喚兒子的時候,才有了生命。她四下奔走,只要看見跟她兒子身量相仿的孩子,馬上跑過去看個仔細,常常嚇孩子一大跳。一看不是兒子,她一聲不出,極輕地在孩子頭上拍一拍就走開了。

  一天找下來,累得渾身都散了架,任憑兩條腿把她拖回家去。她不跟爸爸說話,好象他已經不是她爸爸了。到了夜裡,她跪在院子裡禱告:「孩子他爹,保佑保佑你那兒子吧。」她只會說這一句,反反復複,說了又說。

  金三時常把他那大拳頭攥得緊緊的,攥得骨節格格發響。他雇了些人來幫他找孩子。那些雇來的人敲著銅鑼,大聲吆喝著走遍大街小巷。他還叫人寫了許多尋人啟事,到城裡各處去張貼。

  日本人對他說,錢先生在獄裡很受優待,叫他別擔心。日本人還說,他和他閨女最好一起寫封信,勸錢先生別固執。只要錢先生肯跟日本人合作,不但錢先生能做大官,連他金三也能得著好處。

  金三打聽外孫子的下落。日本人只微微一笑,不搭茬。他明白孩子八成是讓日本人給弄了去了,錢先生若是不答應他們的條件,他們就要對孩子下毒手。金三只好答應給錢先生寫信。要是信能起作用,孩子目前也許不至於遭罪。他求人寫了封信,交給了日本人。

  信一送出去,他後了悔。他知道親家的脾氣多硬,多倔。要是錢先生見信後還不肯跟日本人合作,那金三不就是把孩子往死裡送了嗎?

  他又去求日本人讓他見見錢先生。他想,只要見了親家的面,他就可以把一切都說清楚,求得原諒;然而日本人一個勁兒地搖頭。

  §九十六

  德國無條件投降了。

  北平的報紙不敢議論德國投降的原因,竭力轉移人們的注意力,大講皇軍要作戰到底,哪怕盟軍打到日本本土,也決不屈服。這種「聖戰」的濫調天天都在彈,彈了又彈。住在北平的日本人使出全身解數,要跟中國人交朋友。他們如今這樣做並不是秉承了上司的旨意,而是自個兒的主張。有的日本人死皮賴臉地巴結著要跟中國人拜把兄弟,有的認個北平的老太太當「乾娘」。

  在這麼個時候,日本軍方也不得不表示寬容,把一些還沒有死利落的犯人放了出去。他們還打監牢裡挑出幾個沒打折骨頭的敗類,要他們寫悔過書,然後打發他們去內地探聽和平的消息,散佈和平的謠言。說:「皇軍是愛好和平的,如果中日兩國立即締和,攜起手來對英美作戰,豈不大大的好?」

  日本人以外,最著忙的是漢奸。他們最會見風使舵。德國一投降,他們就亂了營。有的宣佈跟老婆離婚,萬一自個兒難逃法網,起碼老婆孩子的產業能保住。有的偷偷把孩子送往內地,腳踩兩隻船,好減輕自己賣國的罪責。有的把親友送到內地工作,用「曲線救國」的鬼話,掩蓋他們附逆投降的醜行。

  就說小羊圈吧,教育局的牛局長住在門口有四棵大柳樹的宅院裡,從來不承認自己是漢奸,這下子也沉不住氣了。他不能再埋頭於書堆和實驗儀器之間,想偷偷溜出北平。他只走到前門車站,就讓日本人抓了回來,下了牢。

  仗著這一陣寬容之風,說相聲的黑毛兒方六也打牢裡放了出來。

  小羊圈的街坊鄰居,對牛局長的被捕,毫不理會,對方六的出獄,卻大為轟動。大家一窩蜂把方六圍上,七嘴八舌地給他壓驚。雖說他被捕的時候大家沒勇氣聯名保他,可是他出來了,大家決不能冷落了他。

  方六已經不是早先大家熟悉的方六了。他下過牢,見識過死亡和刑罰,已經不會說說笑笑了。

  為了掙錢吃飯,他很快又說上了相聲,可是,來來去去,總是搭拉著腦袋。他不能回電台,茶館也不肯再雇他。他只能到天橋和東西兩廟去撂地,掙幾個銅子兒。

  不論是在天橋,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他總能運用最尖刻的語言來宣洩胸中的憤恨。他不光會逗哏,還會見景生情,把時事材料「現掛」到相聲段子裡去,激發聽眾的愛國情懷。

  他能用隱語和冷嘲熱諷,引起聽眾的共鳴。他每次說相聲,裡三層,外三層,人擠得水泄不通。能激起人們的仇恨,給人以力量的相聲,的確很受歡迎。他還常去找瑞宣,要他給解釋報上的新名辭兒,講講他看不懂的新聞。

  瑞宣樂意當義務教員,可是不讓方六常上門來。最好是趁瑞宣上下班的時候,在街上碰頭,利用走道的時候說說話。瑞宣已經接替錢先生,負責編輯地下報刊,所以得加倍小心。

  要是方六到家裡來,讓丁約翰碰上,就許出事兒。

  瑞宣喜歡方六,討厭丁約翰。丁約翰自從知道了德國投降的消息以後,就常來看瑞宣。瑞宣最怕他碰上自己在寫稿子,然而又不敢不讓他來,只好推說太忙。

  在丁約翰看來,德國必是英國給打敗的。他對國際事務的知識很欠缺,然而又自有他的一孔之見。

  除了英國,丁約翰最佩服的就數德國。他佩服德國人,主要原因恐怕跟德國製造的自行車和化學染料有關係。他在言談之中總愛說上一句:「英國貨而外,德國牌子最靠得住。」他說這話,為的是顯排他也懂得國際上的事。提到德國,他必定要在前邊兒加個「老」字,仿佛他和德國早就是街坊老鄰了。

  丁約翰不能不跟瑞宣維持著交情,那是他的老本兒!要是英國府又重打鼓另開張,而瑞宣跑去訴說,他跟日本人有過一手——那他還受得了?

  他跟瑞宣講英國如何了不起,比德國強大得多。他還想引出瑞宣的看法,直問:「要是日本也戰敗了,我們是不是應當把北平所有的日本人都殺了呢?」

  瑞宣一聲不吭,恨不得一腳把丁約翰踢出門去。

  丁約翰見瑞宣不言語,以為自己說對了,很快又補了一句:「我在小羊圈,大小也算個裡長,走著瞧吧。我要不給一號和三號那些人點顏色看看,才怪呢。祁先生,您可是親眼看見的,我自始至終都是英國府的人。等富善先生回來,我還回去伺候他老人家。您說是不是?」

  瑞宣明白他要是說一聲「是」,丁約翰就會點頭哈腰求瑞宣照應,好象他回不回得去英國府,全仗著瑞宣一句話;而要是說聲「不」呢,丁約翰又會絮絮叨叨要他給說個明白。他絕不想跟這麼個走狗多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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