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二二七


  在北平賣生熟豬肉的鋪子裡,切肘花和香腸的肉墩子足有一人多高。這是因為掌櫃的怕買主伸手抓肉,把手指頭剁掉一截。可是現在這些高高的肉墩子(原本就是半截大樹幹)已經攔不住人們往那兒伸手。賣生肉的肉鋪一向是在肉案子上切,因為再貪的人也不會把生肉,或者大油抓起來往嘴裡送。然而現在真有搶生肉吃的人。

  自打日本人實行糧食配給以來,肉鋪的生意就冷清起來。常常一連三五天沒有肉賣。偶爾有點兒肉,就連夜的出來,不論生熟,都切成小塊,拿紙或者荷葉包上,藏在櫃櫥裡。買主得先交錢,然後才能接過一小點肉。

  這種先交錢後交貨的辦法,在北平風行一時。要是不先掏錢,什麼也甭想買。

  賣燒餅、包子和別種吃食的做小買賣的,都用細鐵絲網子把籃子罩上,加鎖。買主先交錢,隨後打開籃子上的鎖,把東西拿出來。小販們還一邊交貨一邊說,東西一倒手,他就不負責了。因為買東西的時候,攤子或擔子旁邊總有人等著,見吃的東西就搶。

  韻梅給搶過兩回,再也不敢打發小順兒去買東西了。雖說東西不值什麼,她可是害了怕。

  天佑太太猶猶豫豫地出了個主意:「讓小順兒跟著你去不好麼?四隻眼總比兩隻眼管用。」

  韻梅覺著,不論小順兒有用沒用,叫他跟著總能壯壯膽子,可是小順兒得上學。

  「唉,」祁老人歎了口氣,「這年月,上不上學有什麼要緊!」

  小順兒一聽給他派了這份差事,美得不行,馬上想到要隨身帶根棍子。「誰要是敢奪您的口袋,媽,我就拿棍子敲打他。」

  「你安靜一會兒吧,」韻梅哭笑不得,「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仔細瞧著點就行了。要是有人老跟著咱們,你就大聲嚷嚷。」「叫警察嗎?」小順兒愛打岔。

  「哼——他們要管,那才叫怪呢。」

  「那我嚷什麼呢?」小順兒樣樣事情都要鬧個一清二楚,不然怎麼能當好媽媽的保鏢呢。

  「嚷什麼都可以——嚷嚷一通就是了,」奶奶直幫著解釋。

  祁老人,為了讓大家瞧瞧,自己雖說是年老體弱,卻還足智多謀,找來幾塊破布和繩子,對韻梅說:「拿去把籃子罩上,買來東西,把繩頭一緊,就跟那些做小買賣的用的籃子一樣了。這不牢靠多了嗎?」

  韻梅說:「您的主意真不錯,爺爺。」她可沒說:「要是連籃子一塊兒給搶了去呢?」

  瑞宣當然也想出把力。每次打學校往家走,他都儘量順路買點兒東西,省得韻梅一趟趟上街,減少挨搶的機會。

  有一天,他從學校回家,想起韻梅仿佛要他帶點什麼來著,可是忘了她究竟要的是什麼東西。

  走了一會兒,看見一個賣燒餅油條的。戰前賣燒餅的有的是,可這會兒倒很希罕了。籃子上的鐵絲網也顯得新奇、古怪。

  他想買上倆燒餅油條,好補償他忘了買東西的過錯,也讓妞子樂一樂。她還是一見共和麵就哭。

  手裡拿著燒餅油條,他一路走,一路想著富善先生。他不是常送給妞子餅乾、麵包來著嗎?他很惦記這位老朋友,不過他心裡明白,就是知道老先生在哪兒,也不敢去看他。日本人特別恨跟西洋人有來往的中國人。

  想著想著,猛孤丁打旁邊伸過來一隻手,一隻非常髒,非常瘦的手。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燒餅油條已經不翼而飛了。他住了腳,回過頭去看。

  搶燒餅的人是個極瘦、極弱的人,沒命的跑,可又跑不快。他沖著燒餅油條吐了幾口唾沫,就是給追上,人家也不要了。

  瑞宣攆上了他。這瘦子象只走投無路的老母雞,臉沖牆站住了。瑞宣見他還懂得點羞恥,可憐起他來,後悔不該攆他。

  「朋友,你拿著吃吧,我不要了。」瑞宣溫和地說,希望這個瘦子會轉過身來。

  瘦子把臉往牆上貼得更緊了。

  瑞宣想說,「是日本人害得我們顧不得廉恥也沒法要面子了,不是你一個人的錯。」可是,這一番話他想說可又說不出來。因為怎麼說都是空話。講道理,勸慰,飽不了肚皮。於是他說:「朋友,吃吧!」

  瘦子仿佛受了感動,慢慢轉過身來。

  瑞宣一下子看清楚了:是錢詩人的舅爺陳野求。他把準備要說的話都拋到九霄雲外,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野求!」

  野求耷拉著腦袋,身子倚在牆上,木呆呆地站著。他的頭髮怕有好幾個月沒理了,又長又髒,亂糟糟的在頭上卷成一團。他的臉,瘦成一條兒,好多天沒洗了。眼睛裡沒有淚,楞坷坷地望著手裡的油條出神。

  瑞宣一把抓住野求的胳臂,野求想掙扎開,可是沒有力氣,踉踉蹌蹌的他跟著瑞宣走了幾步,強打著精神問:「上哪兒?」

  「找個地方坐一坐。」瑞宣說。

  兩人走進一家小飯鋪。一進門,跑堂的就過來擋駕。「對不起您哪,今兒我們什麼也沒有,壓根兒沒升火。沒生意。」沒有升火,沒有杯盤碗盞相碰的叮噹之聲,這也算飯館?桌椅板凳,都收拾得整整齊齊,鋪子裡還有多年來留下的一股子葷油味兒和飯菜味兒。

  「讓我們坐一會兒好不好?」瑞宣客客氣氣地問,「這位先生有點兒不舒服,」他指的是野求。

  「沒說的,坐吧,凳子都空著呢,」跑堂的笑著說道。「您瞧,先生,我們這生意怎麼做?沒可賣的東西,還不許關門,真是笑話。」

  兩人都坐下了。因為瘦,野求的臉顯得越發長了,眼珠子跟死魚的一樣。他平靜下來,呆呆地坐著,一動也不動。野求歎了口氣。「沒什麼可說的——如今,我不過是行屍走肉罷了。」他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肌肉紋絲不動。他說的是實話,用不著帶表情。

  「我把一切都毀了,」野求靜靜地說,「為了養活我的孩子和病病歪歪的老婆,我給日本人做事,抽大煙麻醉自己。是呀,我出賣靈魂,為的是老婆孩子不挨餓。出賣一個靈魂,拯救全家的性命,倒也划算。」住了口,他沖著桌子發楞。瑞宣不敢催他往下說,只咳了一聲。

  這一聲咳嗽,仿佛驚醒了野求,他接著又說:「說來也怪,老婆有了吃食,身體反倒更弱了,仿佛我給她吃的東西都有毒似的。她死了。」他臉上還是木然沒有表情,說起話來,象背誦一個聽過許多遍的故事。「死了的,倒還算有福。我滿以為兒女長大成人,就能掙錢養活我。可是,大兒子剛能掙錢,就二話不說離開了北平。他不但不感恩圖報,還恨我,恨我出賣了靈魂。另外三個兒子也跟大兒子一模一樣。我出賣靈魂把他們撫養大,可他們是怎麼報答我的?一場空,沒有心肝。」他舐了舐嘴唇。

  「可笑的事情多著呢。我剛才說,因為我抽大煙,日本人對我還算不錯。可是煙癮一大,我動都懶得動了,他們就撤了我的差。我沒了進項,只剩下幾個不能掙錢,靠我養活的孩子。等他們能掙錢了,大概也得打我這兒跑掉。我不能再拉扯他們了,就是能,他們也不感激我。唉,要說是不拉扯吧,他們又得挨餓,真沒法子。我現在還抽大煙,大煙能麻醉人——這就是它的好處。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連我自己的孩子都不認我這個爸爸了。我今天搶了你的東西,可是我用不著道歉,我知道你能原諒一個快死的人。」

  「你不能就這麼死了,」瑞宣想幫他一把。

  「誰也不該落這麼個下場,可是我只能這麼死。也許就是明天,我會躺在大街上,讓人家拿大卡車拉走,扔到城外去。我不指望人家把我埋在祖墳裡,沒臉見祖宗。」他站起來,跟瑞宣拉了拉手,就往外走了。

  走出飯鋪,野求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吃起燒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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