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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日本憲兵懂的中國話不多,聽不懂那個女人說的是什麼。他不分青紅皂白,上去就給了李四爺兩嘴巴。

  李四爺楞住了。雖說為了生活他得走街串巷,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可他從來沒跟人動過手;要是看見別人打架,不管人家拿的是棍棒還是刀槍,他都要冒著危險把人家拽開。

  他氣炸了肺。他忘記了自己一向反對動武,忘記了自己謹小慎微的處世哲學,只看見眼前站著兩畜牲,連個白了鬍子的老頭也敢打。他從容不迫,一聲沒吭,舉起手來,照著日本人的臉就是一下子。他忽然覺著非常痛快,得意。他沒作聲,把所有的勁兒全用在拳頭上了。

  憲兵的大皮靴,照著李老人的腿一陣猛踢,老人倒下了。

  白巡長不敢攔,他想救出自己的老夥伴,可又惹不起那兩個發了狂的野獸。

  院子裡的人誰也沒動一動。老人抱住一個憲兵的腿,把他拖倒在地,兩人就在院子裡滾成一團。

  另一個憲兵,跟著地上滾的人轉來轉去,找准機會,沖著老人的太陽穴就是一下,李老人一下子就不動了。

  兩個憲兵住了手,叫白巡長把所有沒把窗戶糊嚴實的住戶,都抓走下獄。

  憲兵和白巡長都走了,院子裡的人一窩蜂似的圍上了李四爺。自從他當了裡長,不知道挨了他們多少罵。那是貧困逼得他們平白無故地罵人。如今,為了他們,他躺下起不來了。大家都哭了。

  大夥兒把李四爺抬回家,四爺兩個多小時人事不知。雖說還沒有解除警報,四大媽什麼也不管不顧了,大聲哭了許久。她升著了火,給老人燒開水喝。小羊圈的人把警報忘了個一乾二淨,進進出出,都來看李四爺。

  淩晨兩點才解除警報。祁老人一直沒睡下。他過一小會兒就走出來看看韻梅,然後回到自個兒屋裡躺下。

  韻梅披了一件破棉襖,靠在門框上,再不就半醒半睡地坐在門前臺階上。她很想去看看李四爺,可又不敢走開。不管是不是真有空襲,她都得堅守崗位。不論怎麼說,不能給家裡人惹麻煩。

  解除警報前幾分鐘,三號的日本人咭咭呱呱說笑著回了家,韻梅知道快完事了。

  解除警報的信號一響,韻梅馬上跑到李家,祁老人跟在她後面。李四爺睜開眼睛看了看他們,又把眼睛閉上了。大家都找不到安慰他的話。祁老人見多年的老夥伴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想放聲大哭。

  「爺爺,咱們回去吧?」韻梅悄悄問祖父。

  祁老人點了點頭,由她攙著,回了家。

  又過了三天,李四爺還是人事不醒。末了,他睜開眼,看了看老伴,看了看家裡的人,慢慢閉上眼,從此不再睜開了。

  雖說四大媽拿不出東西款待來弔喪的人,守靈、出殯還是按規矩辦了。沒得過李家好處的人,知道四爺是個實誠人,都趕來磕了三個頭。得過他好處的,哭得特別傷心,斟酒澆奠一番。那得過他的好處又時常罵他的人,也跑來哭靈,借機傾訴一下心裡的煩惱與不幸,罵自己對老人不夠公道。

  祁老人哭得很傷心。他和李四爺都是小羊圈的長者。論年紀、經歷和秉性,他倆都差不多。雖說不是親戚,多年來也真跟手足不相上下。李四爺一死,整條街上,也可以說全世界,就再也沒有人能懂得祁老人那一套陳穀子爛芝麻了。他倆知根知底地交往了一輩子。

  李四爺的喪事辦得挺象那麼一回事,來的人很多。那些窩脖兒的杠大個兒,杠房的,還有清音吹鼓手和打執事的,都跟他有交情。他們穿了孝;誠心誠意來發送這位老相好,一直把他送出了城。他們沒法給他報仇,只能用祭奠、吹打、送殯和友情來表示他們的心意,把他一直送到墳地,讓他好好安息。但願日本人不至於把他的屍骨挖出來。日本人為了修飛機場,修公路,挖了數不清人家的墳墓。

  §九十二

  夏天,膏藥旗飄揚在南海和太平洋。太陽神的子孫,征服了滿是甘蔗田和橡膠園的許多綠色島嶼。北平倒很少見得著短腿的日本兵了。他們不敢見天日,來來去去,總在夜晚,因為他們的軍裝上有補釘,鞋也破了。皇軍成了一群破衣爛衫的人。

  皇軍為了遮醜,到夜裡才敢出來;普通的日本人倒不在乎,不怕到處丟人現眼。一些穿著和服、低著頭走路的日本娘們,在市場上,胡同裡,見東西就搶。她們三五成群,跑到菜市場,把菜攤子或水果攤子圍上。你拿白菜,我拿黃瓜,抓起來就往籃子裡頭塞。誰也不閑著,茄子、西葫蘆,一個勁兒地往袖筒裡裝。搶完了,一個個還象漂漂亮亮的小磁娃娃似的嘰嘰呱呱有說有笑地各回各家。

  配給他們的糧食,雖說比中國人的多,質量也好些,可也還是不夠吃。征服者和被征服者都過的是窮鬼的日子。搶最簡便,中國警察不管,日本憲兵不問,做小買賣的也不敢攔。

  日本娘們的開路先鋒是高麗棒子——高級的奴才。她們不單是搶,還由著性兒作踐。她們一個子兒不花地吃你幾個西瓜,還得糟踏幾個。相形之下,日本娘們反而覺乎著她們不那麼下作——她們只是搶東西,不毀東西。

  入夏以來,見不著賣蔬菜和水果的小販了,小羊圈的人只能將就著活下去。小販們都怕三號的日本女人們搶。

  這樣一來,給中國婦女帶來了很大的不方便,象韻梅就再也不能在自己家門口買點蔥和菠菜什麼的了。哪怕買頭蒜呢,也得上趟街。再說,小販們挨了搶,就得打中國人身上撈回本兒來。東西全漲了價。韻梅發現她還得交一筆搶劫稅。

  打李四爺過世那會兒起,白巡長就一天比一天煩惱。雖說他也能琢磨出兩條理由來原諒自己,可不論他怎麼想,總還是覺著虧心,對不住李四爺。是他,硬拉四爺出來當的裡長,日本憲兵打四爺的時候,他也沒上前攔。他沒法不到小羊圈來巡查,可他又很怕見四大媽和她兒子。每回見了他們,他都低下頭,不敢正著眼瞧。他在人前挺不起腰杆,簡直是個苟且偷生的可憐蟲。

  他不讓手下人去管日本娘們搶東西的事。「我們要是去報告,或者管上一管,保不住這些混賬東西就會想方設法把做小買賣的抓起來。我說弟兄們,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眼睛閉上。整個北平都讓人家給占了,哪兒還有是非呢?」

  小羊圈不能沒有裡長,他想到祁瑞宣和程長順,不過他們都面慈心軟,辦不了事。

  李四爺一死,丁約翰就看上了這份兒差事。他如今有的是時間。自打英國府出來,他就沒再謀差事。既在英國府裡做過事,他不願意到西餐館裡去當擺台的。就算他樂意降低身分,也不見得准能找到工作,因為日本人既反英,又反美,多一半的西餐館都關了門。

  白巡長不喜歡丁約翰那副洋派頭,不過找不到合適的人,只好點了頭。

  安排好裡長的事,白巡長仍然日夜裡牽腸掛肚。還有樁事讓他揪心,又難於說出口:年紀太大了。

  見天兒,他拿一把老掉了牙的剃刀,細細把鬍子茬刮個精光,舊制服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一雙舊皮鞋,也用破布擦得鋥亮,走路的時候,強打精神挺起胸脯,可是他明白,自己的老態是遮蓋不住的。他並不願意給日本人當走狗,然而也的確怕日本人撤他的差。查街的時候,他總怕抽冷子會碰上個日本人對他說:「滾!誰要你這麼個老東西來當巡長?」

  他最頭疼的是,自打日本女人們搶開東西以後,中國人也學會了這一手。他叫手底下的人別管日本女人們搶東西,那他又怎麼能叫他們去管中國人呢?中國人搶得再多,也賽不過日本人。要是他不敢管日本人,也就不該管中國人。他低下頭,對手下人說:「別管他們,肚子都餓癟了,誰沒嘗過挨餓的滋味?就是把他們抓起來,日本人也不會說咱們好。監牢都住滿了,犯人也沒有糧食吃。唉——還是那話,睜隻眼閉隻眼吧,等咱們的眼睛都閉上,永遠不再睜開,世界興許就太平了。」

  因為不夠吃,居於統治地位的異族露出了狐狸尾巴;因為饑餓,奴隸們也顧不得羞恥了。忍饑挨餓的人,一心想的是弄點什麼往嘴裡填,體面不體面,早就顧不上了,偷點搶點都算不了什麼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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