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二一三


  忘了天安門,公園,太廟,與招弟!忘了!只是不要忘記他現在是王少掌櫃。王少掌櫃不應當扛著捎馬子呆呆的立在天安門前。他必須走,快走!

  到哪裡去呢?他不能馬上去找他的秘密的機關。萬一有人跟隨他的呢?那豈不洩露了秘密?好的,他須東西南北的亂晃一陣,象兔兒那樣東奔一頭,西跳兩下,好把獵犬弄胡塗了。

  他往西走。走出不遠,並沒回頭,他覺出背後有人跟著他呢!他應當害怕,可是反倒高了興。緊張,危險,死,才會打破北平的沉寂。他是來入墓,而不是來看天安門!

  他不慌不忙的往前走,想起剛才在車站看到的那張自己的像片。哼,那多少是點光榮,光榮!老三瑞全,想想看吧,和祖父,父親,大哥都不一樣!哼,這要教祖父知道了,老人要不把鬍子都嚇掉了才怪!

  輕巧的,他把一隻鞋弄掉,而後毛下腰去提鞋。一斜眼,他看明白了跟著他的人,高第!

  他要嘔吐!他想的到北平的沉寂,冠曉荷們的無恥,可是才想不到高第,冠家的最好的人,會也甘心給日本人作爪牙!還有,假若高第已經如此,那麼招弟呢,說不定還許嫁給了日本人呢!幾年的修養與鍛煉好象忽然離開了他。他的心中亂起來,象要生病時那麼忽冷忽熱的亂起來。他後悔回到了北平,來看他的女友,也是中國的青年,這麼無恥,沒骨頭。他不由的摸了摸腰間,哼,沒有槍;他必須赤手空拳的走進北平;他真想一槍先打死那無恥的東西!

  高第從他的身旁走過去,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句:「跟我走!」

  他只好跟著她,別無辦法。他,真的,並沒有害怕,可是不由的想到:萬一真死在她的手裡,實在太窩囊。

  看一看那晴美的天空,與冷落的大街,他覺得北平什麼也沒變;北平或者永久不會變,永遠是那麼安靜美麗,象神仙似的,不大管人間的悲歡離合。可是,看著高第的後影,那頗好看的,有淡淡的陽光的後影,他又覺得北平一切都變了,變得醜惡,無恥,象任憑人家姦污的婦女。他不知道是應當愛北平,還是應當恨它;應當保存它,還是燒毀了它。北平跟戰爭絞纏在一處,象花園裡躺著一條腐爛了的死狗!跟著她,他走到了西城根。第一個來到他心中的念頭是:假若她動手,他不應當客氣。他須看機會,能打死她就打死她。他是為國家作事的,不能因為她是女的,她是朋友,而退讓一點。不,他現在不應當再有父母兄弟與朋友,而只有個國家。

  這樣一想,他的手馬上預備好,他的眼緊盯著她的全身。哼,只要她一動,他就須打出拳去,沒有客氣,沒有!可是,忽然的,他改變了念頭。不,他不可以動手。動了手,即使他打勝,也會招來更多的麻煩。他是來到北平,北平是不容易進來,更不容易出去的。他看了看那堅厚的城牆。不,他萬不可鹵莽!他須央告她,利用舊日的友誼,與婦女的慈心,設法脫逃。可是,怎麼出口呢?他是堂堂的男子漢,肯對一個沒出息的女子告饒求情嗎?他抓了抓他的黑亮的腦門!這時候,高第已和他走並了肩。她忽然的說出來:「我入了獄,作了特務;要不然,我沒法出獄!不用防備我,我和錢先生通氣,明白吧?」

  「錢先生?哪個錢先生?」

  「錢伯伯!」

  「錢伯伯?」瑞全松了口氣。忽然的,連那灰色的城牆都好象變成了玻璃,發了光!北平並沒有死,連錢先生帶高第都是在敵人鼻子底下拚命呢!他真想馬上跪在地上,給高第磕個頭!

  「他曉得你要來!你要是願意先看他去,他在西邊的小廟裡呢。你應當看看他去,他知道北平的一切情形!到小廟裡說:敬惜字紙!」說到這裡,她立住,和瑞全打了對臉。

  在瑞全眼中,她的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而只有一股正氣,與堅定的眼神。這點正義與眼神,並沒使她更好看一點,可是的確增多了她的尊嚴。她的鼻眼還和從前一樣,但是她好象渾身上下全變了,變成了一個他所不認識的高第。這個新高第有一種美,不是肉體的,而是一些由心中,由靈魂,放射出來的什麼崇高與力量。這點美恰好是和他心中那點勁兒一樣,使他仿佛要忘記她的五官四肢,而單獨的把那點勁兒抓住,和她心心相印。他低下了頭去。他錯想了她。「招弟呢?」他低聲的問。

  「她也——跟我一樣!」

  「一樣?」瑞全抬起頭來,硬巴巴的臉上佈滿了笑紋。他的心中,北平,全世界,都光亮起來。

  「只有這一點分別:我跟錢先生合作,她,她給敵人作事!」瑞全的笑紋全僵在了臉上。

  「你要留神,別上了她的當!再見!」高第用力的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開。

  瑞全沒再說出話來。咬咬牙,他往西走。高第,招弟,與錢伯伯三個形影在他心中出來進去,他不知道應當先想誰好。他幾乎要失去他的鎮定。這兩個女的,一位老人,仿佛把一切都弄亂了,他找不到了世界的秩序。他最喜愛的女人,變成了他應當最仇視的。他最不敢希望到的,卻成了事實;錢伯伯和高第居然聯合在一處,抗敵。他不敢再想什麼了。戰爭象地震,把上面的翻到下面去,把下面的翻到上邊來。不,他決不再事先判斷什麼。北平簡直是最大的一個謎。它冷落,也有陽光;它消沉,而也有錢伯伯與高第的熱烈。

  猛的,他啐了口唾沫,「呸,什麼也別再想!」

  他看見了路北的小廟。忘了高第,招弟與北平,他想要飛跑進去,去看他的錢伯伯。

  §八十四

  雖然已是秋天,錢詩人卻只穿著一件藍布的單道袍。他的白髮更多了;兩腮深陷,四圍長著些亂花白鬍子。他已不象個都市里的人,而象深山老谷裡修道的隱士。靜靜的他坐在供桌旁的一個蒲圈上,輕輕的敲打著木魚。

  聽見了腳步聲,老人把木魚敲得更響一點。用一隻眼,他看明白進來的是瑞全。他恨不能立刻過去拉住瑞全的手。可是,他不敢動。他忍心的控制自己。同時,他也要看看瑞全怎樣行動,是否有一切應有的謹慎。他知道瑞全勇敢,可是勇敢必須加上謹慎,才能成功。

  瑞全進了佛堂,向老人打了一眼,而沒認出那就是錢伯伯。他安詳的把捎馬子放下,而後趴下恭恭敬敬的給佛像磕頭。他曉得怎麼作戲,不管他怎麼急於看到錢伯伯。他必須先拜佛;假若有人還釘他的梢,他會使釘梢的明白,他是鄉下人,也就是日本人願意看到的迷信鬼神的傻蛋。

  老人,看到瑞全的安詳與作戲,點了點頭。他輕輕的立起來,嗽了聲;而後,向佛像的後面走。

  瑞全雖然仍沒認出老人,可是聽出老人的嗽聲。「錢伯伯」三個字,親熱的,有力的,自然的,沖到他的唇邊。可是,他把它們咽了下去。拾起捎馬子,他也向佛像後面走。繞過佛像,出了正殿的後門,他來到一個小院。

  院中有個小小的磚塔,塔旁有一棵歪著脖的柏樹。西邊有三間小屋。錢詩人在最南邊的一間外面,和一位五十多歲的和尚低聲的說了兩句話。和尚,看了瑞全一眼,打了個問訊,走入正殿,去敲打木魚。

  錢詩人向瑞全一點手,拐著腿,走進最北邊的那間小屋。瑞全緊跟在老人的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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