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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日本人開始掀著一大厚本像片簿子。瑞全裝傻充楞的也跟著看,看見了好幾個他熟識的人。日本人看幾片,停一停,抬頭端詳瑞全一會兒,而後再看像片。看了半天,瑞全看到他自己的像片。他已忘了那是在哪裡照的,不過還影影綽綽的記得那大概是三年前的了。像片上的他比現在胖,而且留著分頭,(現在,他是推著光頭,)一綹兒鬆散下的頭髮搭拉在腦門上。也許是因為這些差異,日本人並沒有看出像片與瑞全的關係,而順手翻了過去。瑞全想像著吐了吐舌頭。

  日本人推開像片本子,開始審問瑞全。瑞全把已背熟了的家譜與鄉土志,有點結巴,而又不十分慌張的,一一的說出來。他說,那兩個中國人便記錄下來。

  問答了一陣,日本人又去翻弄像片,一個中國人從新由頭兒審問,不錯眼珠的看著記錄。這樣問完一遍,第二個中國人輕嗽了一下,從記錄的末尾倒著問。瑞全回答得都一點不錯。

  日本人又推開像片本子,忽然的一笑。「我認識廊坊!」這樣說完,他緊跟著探進手去,摸瑞全的胸口。

  瑞全假裝扭咕身子,倒好象有點害羞似的,可是並沒妨礙日本人的手貼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得正常。

  日本人拿開手,開始跟瑞全「研究」廊坊,倒好象他對那個地方有很深的感情似的。

  聽了幾句,瑞全知道日本人的話多半是臨時編制的,所以他不應當完全順著日本人的話往下爬,也不該完全嗆著說。

  他須調動好,有順有逆的,給假話刷上真顏色。「王家村北邊那個大坑還有沒有?」

  「那個大坑?孩子們夏天去洗澡的那個?早教日本軍隊給填平了!」

  「大坑的南邊有兩條路,你回家走哪一條?」

  「哪一條我也不走!我永遠抄小道走,可以近上半裡多路!」

  日本人又問了許多問題,瑞全回答得都相當得體。日本人一努嘴,兩個中國人去搜檢行李與瑞全的身上。什麼也沒搜出來。

  日本人走出去。兩個中國人楞了一會兒,也走出去。

  瑞全把鈕扣系好,然後把幾件衣服折疊得整整齊齊,又放回捎馬子裡。一邊收拾,一邊暗中咒駡。他討厭這種鬼鬼祟祟的變戲法的人。這不是堂堂正正的作戰,而是兒戲。但是,他必耐著心作這種遊戲,必須在遊戲中達到他的抗敵的目的。是的,戰爭本身恐怕就是最愚蠢可笑的遊戲。他沒出聲的歎了口氣。而後,把捎馬子拉平,坐在上面,背倚著牆角,假裝打瞌睡。

  「睡」了一會兒,他聽見有一個人走回來。他的睡意更濃了,輕輕的打著呼。沒有心病的才會打呼。

  「嗨!」那個人出了聲:「還不他媽的滾?」

  瑞全睜開眼,擦了擦臉,不慌不忙的立起來,扛起行李。他給那個人,一個中國人,深深的鞠了躬;心裡說:「小子,再見!我要不收拾你,漢奸,我不姓祁!」

  出了屋門,他還慢條廝理的東張西望,仿佛忘了方向,在那裡磨蹭。他知道,若是出門就跑,他必會被他們再捉回去;不定有多少只眼睛在暗處看著他呢!

  §八十三

  扛著行李,瑞全慢慢的進了前門。

  一看見天安門雄偉的門樓,兩旁的朱壁,與前面的玉石欄杆和華表,瑞全的心忽然跳得快了。偉大的建築是歷史、地理、社會、與藝術綜合起來的紀念碑。它沒聲音,沒有文字,而使人受感動,感動得要落淚。況且,這歷史,這地理,這社會與藝術,是屬￿天安門,也屬￿他的。他似乎看見自己的胞衣就在那城樓下埋著呢。這是歷史地理等等的綜合的建築,也是他的母親,活了幾百年,而且或者永遠不會死的母親。

  是的,在外邊所看到的荒村,與兩岸飛沙的大河,都曾使他感動。可是,那感動似乎多半來自驚異;假若他常常看著它們,它們也許會失去那感動的力量。這裡,天安門,他已看見過不知多少次,可是依然感動他。這裡的感動力不來自驚異與新奇,而且仿佛來自一點屬￿「靈」的什麼。那琉璃瓦的光閃,與玉石的潔白,象一點無聲的音樂蕩漾到他心裡,使他與那偉大的建築合成一體。

  剛才,日本人摸他的胸口,他並沒驚惶失措;現在,這靜靜的建築物卻使他心跳,跳得很快。他與那個日本人,都須死,而且不定哪一時就死。這偉大的城樓,卻永遠立在那裡,上面頂著青天,下面踩著白白的玉石。在那城樓上閃動的光兒裡,他好象看見了幾百年前那些工匠,一塊塊的,一根根的,往城樓裡安置磚瓦棟樑。他們的技巧與審美心似乎也不死,因為他們創造出不朽的建築物。為什麼人們不多造幾個城樓,而偏偏打仗呢?想到這裡,他幾乎要輕看自己的勇敢與工作了。哼,那些工事算得了什麼呢,當你立在天安門前的時候。

  還好,還好,過了一會兒,他對自己說:日本鬼子並沒拆毀了天安門!是日本人不敢毀它呢,還是不屑於毀它呢?他趕緊往四下裡看,仿佛要從城門前的廣場上找到答案。

  他看到天安門前的冷落與空寂。他不忍再看。不,這已不是他自幼看慣了的天安門,而是一座大的碑或塔,下面藏著死人的屍骨。北平已經死去,日本人不屑,是不屑,拆毀了它。它不過是金碧輝煌的勝利品。

  真的,天安門前是多麼靜寂呀。行人車馬都帶著短短的影子,象不敢出聲的往東往西走。地方的空曠與城樓的高大,使蠕動的人馬象一些小小的什麼蟲子。一陣淒涼的小風吹過,似乎把樹影兒都吹淡了一些。電線隨著小風顫動,發出一些響聲。這,使瑞全想起那大的,空的,斑斑點點的,美麗的海螺。它美麗,能發出微響,可是空的,死的,只配作個擺設或玩物。哈,天安門就正象個海螺!

  他不敢多想。再想下去,他知道,也許會落淚。他真願意去看看中山公園與太廟,不是為玩耍,而是為看看那些建築,花木,是否都還存在。不,他不能去。扛起捎馬子遊公園或太廟,是會招起疑心的;焉知身後沒有人釘他的梢呢。

  一想走進公園,他也不由的想起招弟。她變成了什麼樣子呢?他想起,在戰前,他與她一同在公園裡玩耍的光景。他特別記得:那老柏的稀疏影兒落在她的臉上與白的衣服上,使她的臉和渾身都有光有暗,而光暗都又不十分明顯,仿佛要使她帶著那些柔軟的影與色,漸漸變成個無可捉摸的仙女似的。

  不,不要想她!他應當自慶,他沒完全落在愛的網裡,而使他為了妻室,不敢冒險,失去自由!還是這麼扛著捎馬子到處亂跑好,這是他該作的事,必須作的事!他已不應再以為自己是個肉作的青年,而須變成炸彈,把自己炸開,炸成千萬小片,才是他的最光榮的歸宿。他不應再是個有肉欲的青年,而須變成個什麼抽象的東西,負起時代託付給他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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