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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現在,她知道了一號的男人陣亡,婦女作了營妓,她開始可憐他們,開始和那老婆婆過話。老婆婆只會說幾句簡單的中國話,可是韻梅能由她的眼神中猜出許多要說而沒能說出來的意思。有時候,她們倆立在一處,呆呆的一言不發,而感到彼此之間有些瞭解。老太婆仿佛是要說:「我不是平常的日本人,別拿我的相貌服裝判斷我!」韻梅呢,想不出什麼簡單明瞭的話來說明自己的態度,可是那幾千年文化培養出的一點一視同仁之感使她可憐老太婆的遭遇。渺茫的,她覺得自己非常偉大——她能可憐她的敵人!

  一夜颼颼的西北風,地上頭一次見了冰。一清早,韻梅須去領糧。看著地上的薄冰,她想找出她的手套來。可是,她並沒去找。她不能怕冷,她知道這一冬天,苦難還多著呢,不能先教一點冰嚇倒。出了門,冰涼的小風一會兒便把她的鼻尖凍紅;她加速了腳步,好給自己增多一點熱力。

  領糧的人們,有的戴上了多年不見的紅呢子破風帽,有的戴上了已成古董的耳帽兒,有的穿著油膩多厚的舊棉袍,有的穿著只有皮板而沒有毛的皮坎肩。韻梅看著這些帶著潮味的「奇裝異服」,忽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北平的街上立著呢。她知道,北平人是最講體面的;就是衣服破舊,也要洗得乾乾淨淨的。她想不起什麼時候看見過這麼多,這麼髒,這麼臭的衣裳來。

  仰起頭,看看天,那藍得象寶石的天,她知道自己的確是在北平。那街道,鋪戶,與路旁落了葉子的樹,也都不錯,是她所熟識的。她只是不認識了那些人。假若今年,北平人已成了這麼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明年應當怎樣呢?她不敢再往下想。

  正在這時候,她敢起誓,她的的確確的看見了老三瑞全!他穿著一件短撅撅的,象種地的人穿的,藍布舊棉襖,腰中系著一根青布搭包。光著頭,頭上冒著熱汗,他順著馬路邊走,走得很快。她張開口,喊:「老三!」可是,沒有聲音。一眨眼的工夫,老三已走出老遠去。

  老三!老三!她無聲的叫了多少次,她不冷了;反之,她的手心上出了汗。老三回來了;剛才,他離她不過有兩丈多遠!老三,在戶口登記簿上已經「死」了,居然又回到北平!老三,在外邊打敵人,不單沒被敵人打死,反倒公然的打進北平,在馬路邊上大踏步走著!韻梅的眼亮起來,腮上紅了兩小塊。她無須再怕任何人,任何事,老三就離她不遠,一定會保護她!

  領了糧,回到家中,多少次她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老人們。可是,她曉得這不是隨便說著玩的事,必須先和丈夫商議一下。她的話象一群急於出窩的蜂子,在心中亂擠亂撞。她須咬緊了嘴唇,把唇咬痛,才能使那群蜂兒暫時安靜一會兒。院中每逢一有腳步聲,她就以為是老三。即使沒有聲音,她還時時的看見他,在廚房,在院中,在各處,她看見他,穿著藍短棉襖,頭上出著熱汗。好容易到了就寢的時候,她才得到開口的機會:

  「小順兒的爸,你猜怎麼著,我看見了老三!」瑞宣已經躺下,猛的坐起來:「什麼?」

  「我看見了老三!我起誓,一定是他!」

  「在哪兒?他什麼樣子?」

  韻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

  抱住膝,他把眼盯在牆上,照著韻梅所說的,他給自己描畫出一個老三來,象一張像片似的,掛在牆上。呆呆的看著那張想像的像片,他忘了一切。耳中,他仿佛只聽到自己的心跳。

  韻梅一脫鞋,響了一聲,瑞宣嚇了一跳;牆上的形影忽然不見了。他慢慢的躺下。「你可千萬別對任何人說呀!」「我就那麼傻?」

  「好,千萬別說!別說!」

  「一定不說!」韻梅也躺下。

  夫婦都想說話,可是誰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都想假裝入睡,可是都知道誰也沒有困意。這樣楞了好久,韻梅忽然說出一句來:「老三在外面都作了什麼呢?」

  「不知道!」瑞宣假裝在語聲中加上點困意,好教她不再說話;他要靜靜的細琢磨老三的一切,從老三的幼年起,象溫習歷史似的,想到老三的流亡。

  可是,她仿佛是問自己呢:「他真打仗來著嗎?」

  瑞宣的眼睜得很大,可是假裝睡著了,沒有回答她。他真願和韻梅談講老三,說一整夜也好;但是,他必須把老三的過去全盤想一過兒,以便談得有條理。老三是祁家的,也是民族的,英雄;他不能隨便東一句西一句的亂扯。

  韻梅也不再出聲,她的想像可是充分的活動著:她想老三必定是爬過山,越過嶺,到過很遠很遠的地方,甚至於走到海邊,看見了大海。她一生沒出過北平城,對於山她只遠遠的看見過西山與北山,老那麼藍汪汪的,比天色深一點。她可不曉得山上的東西是不是也全是藍顏色的。對於海,她只見過三海公園的「海」,不知道真正的大海要比三海大多少。

  她不由的又問出來:「大海比三海大多少呀?」「大著不知有多少倍!幹什麼?」

  她笑了一下。「正想,老三看見了海沒有!」

  「他什麼都看見了,一定!」

  「那多麼好!」韻梅閉上了眼,心中浮起比三海大著多少倍的海,與藍石頭藍樹木的藍山。海邊山上都有個結實的,勇敢的老三。

  這樣,一個沒有出過北平的婦人,在幾年的折磨困苦中,把自己鍛煉得更堅強,更勇敢,更負責,而且渺茫的看到了山與大海。她的心寬大了許多,她的世界由四面是牆的院子開展到高山大海,而那高山大海也許便是她的國家。

  §八十二

  身上帶著秦嶺上的黃土,老三瑞全在舊曆除夕進了西安古城,只穿著一套薄薄的棉學生裝。

  在這以前,他的黑豆子似的眼已看見了黃河的野浪,揚子江心的風帆,三峽的驚濤,與亂山中連茶葉都沒見過的三家村。

  對於他,沒有一個地方能比得上北平。可是,每一個地方都使他更多明白些什麼是中國。中國,現在他才明白,有那麼多不同的天氣,地勢,風俗,方言,物產;中國大得使他狂喜,害怕,顫抖。連各處的雲與蚊子都不一樣!他沒法忘了北平,可也高興看那些不同的地域。那滾滾的黃流與小得可憐的山村,似乎是原始的,一向未經人力經營過的。可是它們也就因此有一種力量,是北平所沒有的一種力量,緊緊的和天地連在一處。假若那人為的,精巧的,北平,可以被一把大火燒光,這些河流與村莊卻仿佛能永遠存在——從有歷史以來,它們好象老沒改過樣子,所以也永遠不怕,不能,被毀滅。這些地方也許在三伏以前就是這樣,而且永遠這樣。它們使他擔心它們的落伍,可也高興它們的堅實與純樸。他想,新的中國大概是由這些堅實純樸的力量裡產生出來,而那些腐爛了的城市,象北平,反倒也許負不起這個責任的。

  他也愛那些腳登在黃土上的農民,他們耕植的方法是守舊的,他們的教育幾乎是等於零的,他們的生活是極端艱苦的,可是他們誠實,謹慎,良善,勤儉。只要他們聽明白了,他們就(哪怕他們自己須挨餓呢!)不惜拿出糧食,金錢,甚至於他們的子弟,獻給國家。他們沒有北平人那樣文雅,聰明,能說會道,可是他們,他們,負起抗戰的全部責任;中國是他們的。是他們,把秦嶺與巴山的巨石鏟開,修成公路;是他們,用一筐一筐的灰沙,填平水田,築成了飛機場;是他們,當敵人來到的時候,燒了房屋,牽了牛馬,隨著國旗撤退;是他們,把子弟送上前線,把傷兵從戰場上抬救下來。有這樣的人民,才有吃不飽,穿不暖,而還能打仗的兵。

  有他們,「原始的」中國才會參加現代的戰爭。

  他們不知道多少世界大勢,甚至不認識自己的姓名,可是他們的心中卻印著兩三千年傳下的道德,遇到事要辨別個是非。假若他們不知道別的,他們卻知道日本人不講理。這就夠了。他們全用血肉和不講理的人見個高低。因為山川的阻隔與交通的不便,使他們顯著散漫,可是文化的歷史與傳統的道義把他們拴到一處:他們都是中國人,也自傲是中國人。

  這樣看明白了,瑞全才也驕傲的承認自己是中國人,而不僅是北平人。他幾乎有點自愧是北平人了。他有點知識,愛清潔,可是,他看出來,他缺乏著鄉民的純樸,力量,與從地土中生長出來的智慧。有許多事,鄉民知道,鄉民能作,而他不懂,不能作。他的知識,文雅清潔,倒好象是些可有可無的裝飾;鄉民才是真的抓緊了生命,一天到晚,從春至冬,忙著作那與生命密切相關的事情;而且到時候,他們敢去拚命——儘管他們的皮膚是黑的,他們的血可是或者比他的更熱更紅一點。

  他開始不注意自己的外表。看著自己身上的破衣服,鞋子上的灰土,和指甲縫中的黑泥,他不單不難過,而反覺得應當驕傲。他甚至於覺得鄉民身上若有蝨子,他就也應當有幾個。以前,在北平的時候,他與別的青年一樣,都喜歡說「民眾」。可是,那時節,他的「民眾」不過是些無知的,肮髒的,愚民。他覺得自己有知識,有善心,應去作愚民的尊師與教主。現在,他才知道,鄉民,在許多事情上,不但不愚,而且配作他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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