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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九


  劉太太一向時常到祁家來,幫助韻梅作些針頭線腦什麼的。最近,因為糧食缺乏,物價高漲,劉太太決定不再要瑞宣每月供給她的六塊錢。她笨嘴拙舌的把這個決定首先告訴了韻梅,韻梅既不能作主,又懷疑劉太太是否因為不好意思要求增加錢數,而故意的以退為進的拒絕再接受供給。「我有法兒活著!有法兒!」劉太太一勁兒那麼說,而不肯說出她到底有什麼法兒活著。

  過了兩天,劉太太不見了。連韻梅帶祁家的老幼全很不放心。特別是瑞宣:雖然因為經濟的力量不夠,不能多照應劉太太,可是他既受到劉師傅之托,就不能不關切她的安全。

  又過了幾天,劉太太忽然回來了,拿來有一斤來的小米子,送給祁老人。不會說別的,她只笑著告訴老人:「熬點粥喝吧!」

  小米子,在戰前,是不怎麼值錢的東西;現在,它可變成了寶貝!每逢祁老人有點不舒服,總是首先想到:「要是有碗稠糊糊的小米粥喝,夠多麼好呢!」今天,看見這點禮物,他摸弄著那一粒粒嬌黃的米粒,倒好象是摸著一些小的珍珠。他感激得說不上話來。

  把劉太太扯到自己屋中,韻梅問她從哪兒和怎麼弄來的小米子。劉太太接三跳兩的說出她的行動。原來,自從日本人統制食糧,便有許多人,多半是女的,冒險到張家口,石家莊等處去作生意。這生意是把一些布匹或舊衣裳帶去,在那些地方賣出去,而後帶回一些糧食來。那些地方沒有穿的,北平沒有吃的,所以冒險者能兩頭兒賺錢。這是冒險的事,他們或她們必須設法逃過日本人的檢查,必須買通鐵路上的職工與巡警。有時候,他們須藏在貨車裡,有時候須趴伏在車頂上。得到一點糧,他們或她們須把它放在袖口或褲襠裡,帶進北平城。劉太太加入了這一行。她不肯老白受祁家的供給,而且那點供給已經不夠她用的了。

  粗枝大葉的把這點事說完,劉太太既沒表示出自己有膽量,也沒露出事體有什麼奇怪,而只那麼傻乎乎的笑了笑。直到韻梅問她難道不害怕嗎?她才簡單的說了句:「我是鄉下人!」倒好象鄉下人能夠掉了腦袋也還能走路似的。過了兩天,劉太太又不見了。

  從這以後,韻梅每逢要害怕,或覺得生活太苦,便馬上想起劉太太來,而咬上了牙。她甚至對自己說:「萬一真連一點糧也買不到,我也得跟劉太太到張家口去!不論怎苦,怎麼險,反正不能看著一家老小都餓死!」

  假若劉太太的勇敢引起韻梅的堅強與自信,李四媽的廣泛的愛心又使她增多了對人與人之間的瞭解,與應有的互相關切。在從前,韻梅除了到街上買點東西,很少出街門,所以雖然知道李四媽是菩薩心腸,可是總嫌老婆子有點瘋瘋癲癲,不大懂規矩。現在,她常常出門,常常遇到李四媽,她開始瞭解那個老婦人。因為她常常到街上去,所以她時常需要別人的安慰與援助,而每逢遇到李四媽,她就必能得到她所需要的。這使她受了感動。在從前,她的處世待人的方法多半是本著祁家的傳統,凡事都有個分寸,對誰都不即不離。現在,在屢次受李四媽的助援以後,她開始明白分寸與不即不離並不是最好的方法,而李四媽的熱誠也並非過火與故意討好。因此,她也試著步兒去幫助別人,在幫助了別人以後,她感到一種溫暖,不是溫暖的接受,而是放射;放射溫暖使她覺得自己充實堅定。

  不錯,李四媽時常的撒村罵人,特別是在李四爺備受鄰居的攻擊的時候。可是,儘管她罵人,她還去幫忙大家;她並不為小小的一點怨恨而收起她的善心;她不僅有一點善心,她偉大!

  在全胡同裡,受李家幫助最多的是七號雜院那些人,可是攻擊李四爺最厲害的也是那些人。他們窮,所以他們的嘴特別厲害。雖然如此,李四媽還時常到七號去。他們說閒話,她馬上用最髒的村話反攻。可是,在他們的病榻前,產房裡,她象一盞燈似的,給他們一點光明。

  七號的黑毛兒方六,自從能熟背四書以後,已成為相聲界的明星,每星期至少有兩三次廣播。

  有一天,在廣播的節目中,他說了一段故事,俏皮日本人。節目還沒表演完,方六就下了獄。

  聽到廣播的人一致同情方六,可是並沒有人設法營救他。李四媽並沒聽見廣播,不曉得方六為什麼下獄。但,她是第一個來安慰方家的人的,而後力逼「老東西」去設法救出方六來。

  李四爺不過是小小的裡長,有什麼力量能救出方六呢?他去找白巡長,問問有無辦法。

  「四爺,我佩服您的好心,可是這件事不大好管!」白巡長警告李老人。

  「我要是不管,連四媽帶七號的人還不把我罵化了?」「嗯——」白巡長閉了會兒眼,從心中搜尋妙計。「我倒有個主意,就怕您不贊成!」

  「說說吧!誰不知道你是諸葛亮!」

  「這一程子,大家不是老抱怨你老人家嗎?好,咱們也給他們一手瞧瞧!」

  李老人慘笑了一下。「我老啦,不想跟他們賭氣!我好,我壞,老天爺都知道!」

  「對!我也不勸您跟他們賭氣!我是說,您出頭,對大傢伙兒去說:咱們上個聯名保狀,把方六保出來!看看,到底有幾個敢簽字的?他們要是不敢簽字呀,好啦,他們也就別再說您的壞話;您看是不是?」

  「他們要是都簽字呢?」

  「他們?」白巡長狡猾的一笑。「才怪!我懂得咱們的鄰居們!」

  李老人不高興作這種無聊的事。不過,鄰居們近來的攻擊,又真使他不甘心低著頭挨駡。他正這麼左右為難,白巡長又給加了點油:「四爺,我並不願挑撥是非,我是為您抱不平!試驗試驗他們,看看到底有幾個有骨頭的!」李老人無可如何的點了頭。

  果然不出白巡長所料,七號的人沒有敢簽字的。他們記得小崔,小文夫婦,不肯為了義氣而喪掉了命。

  李老人有點高興,不久就又變成了掃興。他覺得那些人可恨,也可憐。他很想把保狀撕碎,結束了這件無聊的事。可是,一點好奇心催動著他,他繼續的去訪問鄰居們。

  丁約翰沒說什麼便簽了字。他不是為幫方六的忙,而大概是為表示英國府的人不怕日本鬼子。

  程長順,看了看保狀,嗚囔了兩聲什麼,他也簽了字。

  李老人到了祁家,來應門的是韻梅。聽明白李四爺的來意,她沒進去商議,就替瑞宣簽了名。她識字不多,可是知道怎麼寫丈夫的名字。

  這教李四爺倒嚇了一跳。他知道祁家是好人,可是沒料到韻梅會有這麼大的膽子。

  真的,她的確長了膽子。她常常的上街,常常看到聽到各種各樣的事,接觸各種各樣的人,她不知不覺的變了樣子。在從前,廚房是她的本營,院子是她的世界。現在,她好似睜開了眼,她與北平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密切的關係。假若營救方六,她盤算,是件錯事,李四爺就一定不會出頭。李四爺既肯出頭,她就也應當幫忙;為什麼好事都教李四老夫婦一手包辦了呢?

  最使她高興的是瑞宣回來,聽到她的報告,並沒有責備她輕舉妄動。他笑了笑,只說了聲:「救人總是好事!」

  李四爺並沒把保狀遞上去,一來是簽名的太少,二來知道遞上去不但不見得有用,而且倒許給簽名的人惹出麻煩來。可是,由這回事,他更認清楚了街坊中誰是真人,誰是假人。

  特別對於韻梅,他覺得她仿佛是他的一個新的收穫。

  在她上街的時候,韻梅常常遇見一號的日本老婆婆和那兩個淘氣的日本孩子。她一向不搭理他們。她恨那兩個孩子,因為他們欺侮過小順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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