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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我去支一個月的薪水!」瑞宣沒有說別的,表示他除此而外,別無辦法。

  天佑太太還有二十多塊現洋,祁老人也存著幾十塊現洋,與一些大銅板。這都是他們的棺材本兒,可是都願意拿出來,給天佑用。「四爺,給他買口好材,別的都是假的!誰知道,我死的時候是棺材裝呢,還是用席頭兒卷呢!」老人顫聲的說。真的,老人的小眼睛已看不見明天。他的唯一的恐懼是死。不過,到時候非死不可呢,他願意有一口好的棺材,和一群兒孫給他帶孝;這是他的最後的光榮!可是,兒子竟自死在他的前面,奪去了他的棺材,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最後的光榮才是真的光榮,可是他已不敢希望那個。他的生活秩序完全被弄亂了,他不敢再希望什麼,不敢再自信。他已不是什麼老壽星,可能的他將變成老乞丐,死後連棺材都找不到!「好!我去給看口材,准保結實,體面!」李四爺把祁老人的提案很快的作了結束。「停幾天呢?天佑太太!」

  天佑太太很願意丈夫的喪事辦得象個樣子。她知道的清楚:丈夫一輩子沒有浪費過一個錢,永遠省吃儉用的把錢交到家中。他應當得到個體面的發送,大家應當給他個最後的酬謝。可是,她也知道自己不定哪時就和丈夫並了骨,不為別人,她也得替瑞宣設想;假若再出一檔子白事,瑞宣怎麼辦呢?想到這裡,她馬上決定了:「爺爺,擱五天怎樣?在廟裡,多擱一天,多花一天的錢!」

  五天太少了。可是祁老人忍痛的點了頭。他這時候已看清了瑞宣的臉——灰淥淥的象一張風吹雨打過的紙。

  「總得念一夜經吧?爺爺!」天佑太太低著頭問。大家也無異議。

  瑞宣只迷迷糊糊的聽著,不說什麼。對這些什麼念經,開吊的,在平日,他都不感覺興趣,而且甚至以為都沒用處,也就沒有非此不可的必要。今天,他不便說什麼。文化是文化,文化裡含有許多許多不必要的繁文縟節,不必由他去維持,也不必由他破壞。再說,在這樣的一個四世同堂的家庭裡,文化是有許多層次的,象一塊千層糕。若專憑理智辦事,他須削去幾層,才能把事情辦得合理;但是,若用智慧的眼來看呢,他實在不必因固執而傷了老人們的心。他是現代的人,但必須體貼過去的歷史。只要祖父與媽媽不象瑞豐那樣貪熱鬧,他便不必教他們難堪。他好象是新舊文化中的鐘擺,他必須左右擺勻,才能使時刻進行得平穩準確。

  李四爺作了總結束:「好啦,祁大哥,我心裡有了准數啦!棺材,我明天去看。瑞宣,你明天一早兒到墳地去打坑。孫七,你勻得出工夫來嗎?好,你陪著瑞宣去。劉太太,你去扯布,扯回來,幫著祁大奶奶趕縫孝衣。念經,就用七眾兒吧,我去請。鼓手,執事,也不必太講究了,有個響動就行,是不是?都請誰呢?」

  韻梅由箱子裡找出行人情的禮金簿來。祁老人並沒看簿子,就決定了:「光請至親至友,大概有二十多家子。」老人平日在睡不著的時候,常常掐指計算:假若在他死的時候,家道還好,而大辦喪事呢,就應當請五十多家親友,至少要擺十四五桌飯;若是簡單的辦呢,便可減少一半。「那麼,就預備二十多家的飯吧。」李四爺很快的想好了主意:「乾脆就吃炒菜面,又省錢,又熱乎;這年月,親友不會恥笑咱們!大哥,你帶著她們到廟裡看看吧。到廟裡,告訴老二,教他明天去報喪請人。好在只有二十多家,一天足以跑到了。大哥!到那裡,可不准太傷心了,身體要緊!四媽,你同天佑太太去;到那兒,哭一場就回來!回頭我去和老二守靈。」

  李老人下完這些命令,劉太太趕快去扯布。祁老人帶著李四媽,兒媳與小順子,雇了車,到廟中去。

  劉太太拿了錢,已快走出街門,李四爺向她喊:「一個鋪子只能扯一丈喲,多跑幾家!」

  韻梅也想到廟中去哭一場,可是看瑞宣的樣子,她決定留在家裡。

  孫七的事情是在明天,他告辭回家去喝酒,他的心裡堵得慌。

  小文沒得到任何命令,還繼續的一支緊接著一支的吸煙。李老人看了小文一眼,向他點點手:「文爺,你去弄幾兩白乾吧,我心裡難過!」

  瑞宣走到自己的屋中去,躺在了床上。韻梅輕輕的進來,給他蓋上了一床被子。他把頭蒙上,反倒哭出了聲兒。

  淚灑淨,他心中清楚了許多,也就想起日本人來。想到日本人,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自己不肯離開北平,幾乎純粹是為家中老幼的安全與生活。可是,有什麼用呢?自己下過獄,老二變成了最沒出息的人;現在,連最老成,最謹慎的父親,也投了河!在敵人手底下,而想保護一家人,哼,夢想!

  他不哭了。他恨日本人與他自己。

  §六十一

  似睡非睡的,瑞宣躺了一夜。迷迷糊糊的,他聽到祖父與母親回來。迷迷糊糊的,他聽到韻梅與劉太太低聲的說話,(她們縫孝衣呢。)他不知道時間,也摸不清大家都在作什麼。他甚至於忘了家中落了白事。他的心仿佛是放在了夢與真實的交界處。

  約摸有五點來鐘吧,他象受了一驚似的,完全醒過來。他忽然的看見了父親,不是那溫和的老人,而是躺在河邊上的死屍。他急忙的坐起來。隨便的用冷水擦了一把臉,漱了漱口,他走出去找孫七。

  極冷的小風吹著他的臉,並且輕輕的吹進他的衣服,使他的沒有什麼東西的胃,與吐過血的心,一齊感到寒冷,渾身都顫起來。扶著街門,他定了定神。不管,不管,不管他怎樣不舒服,他必須給父親去打坑。這是他無可推卸的責任。他拉開了街門。天還不很亮,星星可是已都看不真了,這是夜與晝的交替時間,既不象夜,也不象晝,一切都渺茫不定。他去叫孫七。

  程長順天天起來得很早,好去收買破布爛紙。聽出來瑞宣的語聲,他去輕輕的把孫七喚醒,而沒敢出來和瑞宣打招呼。他忙,他有他的心事,他沒工夫去幫祁家的忙,所以他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來見瑞宣。

  孫七,昨天晚上喝了一肚子悶酒,一直到上床還囑咐自己:明天早早的起!可是,酒與夢聯結到一處,使他的呼聲只驚醒了別人,而沒招呼他自己。聽到長順的聲音,他極快的坐起來,穿上衣服,而後匆忙的走出來。口中還有酒味,他迷迷糊糊的跟著瑞宣走,想不出一句話來。一邊走,他一邊又打堵得慌,又有點痛快的長嗝兒。打了幾個這樣的嗝兒以後,他開始覺得舒服了一點。他立刻想說話。「咱們出德勝門,還是出西直門呢?」

  「都差不多。」瑞宣心中還發噤,實在不想說話。「出德勝門吧!」孫七沒有什麼特殊的理由,而只為顯出自己會判斷,會選擇,這樣決定。看瑞宣沒說什麼,他到前面去領路,為是顯出熱心與勇敢。

  到了德勝門門臉兒,晨光才照亮了城樓。這裡,是北平的最不體面的地方:沒有光亮的柏油路,沒有金匾,大玻璃窗的鋪戶,沒有汽車。它的馬路上的石子都七上八下的露著尖兒,一疙疸一塊的好象長了凍瘡。石子尖角上往往頂著一點冰,或一點白霜。這些寒冷的棱角,教人覺得連馬路仿佛都削瘦了好些。它的車輛,只有笨重的,破舊的,由鄉下人趕著的大敞車,走得不快,而西啷嘩啷的亂響。就是這裡的洋車也沒有什麼漂亮的,它們都是些破舊的,一陣風似乎能吹散的,只為拉東西,而不大拉人的老古董。在大車與洋車之間,走著身子瘦而鳴聲還有相當聲勢的驢,與仿佛久已討厭了生命,而還不能不勉強,於是也就只好極慢極慢的,走著路的駱駝。

  這些風光,湊在一處,便把那偉大的城樓也連累得失去了尊嚴壯麗,而顯得衰老,荒涼,甚至於有點悲苦。在這裡,人們不會想起這是能培養得出梅蘭芳博士,發動了五四運動,產生能在冬天還唧唧的鳴叫,翠綠的蟈蟈的地方,而是一眼就看到了那荒涼的,貧窘的,鋪滿黃土的鄉間。這是城市與鄉間緊緊相連的地區;假若北平是一匹駿馬,這卻是它的一條又長又寒傖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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