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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五


  天佑太太落著淚,點了頭。祁老人被四大媽攙進屋裡去。

  李四爺和瑞豐走出去。他們剛出門,小文和孫七一塊兒走了來。小文打通了電話,孫七是和小文在路上遇見的。平日,孫七雖然和小文並沒什麼惡感,可是也沒有什麼交情。專以頭髮來說,小文永遠到最好的理髮館去理髮刮臉,小文太太遇有堂會必到上海人開的美容室去燙髮。這都給孫七一點刺激,而不大高興多招呼文家夫婦。今天,他和小文仿佛忽然變成了好朋友,因為小文既肯幫祁家的忙,那就可以證明小文的心眼並不錯。患難,使人的心容易碰到一處。

  小文不會說什麼,只一支跟著一支的吸煙。孫七的話來得很容易,而且很激烈,使祁老人感到一些安慰。老人已躺在炕上,一句話也說不出,可是他還聽著孫七的亂說,時時的歎一口氣。假若沒有孫七在一旁拉不斷扯不斷的說,他知道他會再哭起來的。

  職業的與生活的經驗,使李四爺在心中極難過的時節,還會計劃一切。到了街口,他便在一個小茶館裡叫了兩個人,先去撈屍。然後,他到護國寺街一家壽衣鋪,賒了兩件必要的壽衣。他的計劃是:把屍身打撈上來,先脫去被水泡過一夜的衣服,換上壽衣——假若這兩件不好,不夠,以後再由祁家添換。換上衣服,他想,便把屍首暫停在城外的三仙觀裡,等祁家的人來辦理入殮開皌。日本人不許死屍入城,而且抬來抬去也太麻煩,不如就在廟裡辦事,而後抬埋。

  這些計劃,他一想到,便問瑞豐以為如何。瑞豐沒有意見。他的心中完全是空的,而只覺得自己無憂無慮的作孝子,到處受別人的憐借,頗舒服,而且不無自傲之感。出了城,看見了屍身——已由那兩位雇來的人撈了上來,放在河岸上——瑞豐可是真動了心。一下子,趴伏在地,摟著屍首,他大哭起來。這回,他的淚是真的,是由心的深處冒出來的。天佑的臉與身上都被泡腫,可是並不十分難看,還是那麼安靜溫柔。他的手中握著一把河泥,臉上可相當的乾淨,只在鬍子上有兩根草棍兒。

  李四爺也落了淚。這是他看著長大了的祁天佑——自幼兒就靦腆,一輩子沒有作過錯事,永遠和平,老實,要強,穩重的祁天佑!老人沒法不傷心,這不只是天佑的命該如此,而是世界已變了樣了——老實人,好人,須死在河裡!

  瑞宣趕到。一接到電話,他的臉馬上沒有了血色。嘴唇顫著,他只告訴了富善先生一句話:「家裡出了喪事!」便飛跑出來。他幾乎不知道怎樣來到的平則門外。他沒有哭,而眼睛已看不清面前的一切。假若祖父忽然的死去,他一定會很傷心的哭起來。但是,那只是傷心,而不能教他迷亂,因為祖父的壽數已到,死亡是必不可免的,他想不到父親會忽然的死去。況且,他是父親的長子:他的相貌,性格,態度,說話的樣子,都象父親,因為在他的幼時,只有父親是他的模範,而父親也只有他這麼一個珍寶接受他全份的愛心。他第一次上大街,是由父親抱去的。他初學走路,是由父親拉著他的小手的。他上小學,中學,大學,是父親的主張。

  他結了婚,作了事,有了自己的兒女,在多少事情上他都可以自主,不必再和父親商議,可是他處理事情的動機與方法,還暗中與父親不謀而合。他不一定對父親談論什麼,可是父子之間有一種不必說而互相瞭解的親密;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便夠了,用不著多費話。父親看他,與他看父親,都好象能由現在,看到二三十年前;在二三十年前,只要他把小手遞給父親,父親就知道他要出去玩玩。他有他自己的事業與學問,與父親的完全不同,可是除了這點外來的知識與工作而外,他覺得他是父親的化身。他不完全是自己,父親也不完全是父親,只有把父子湊到一處,他仿佛才能感到安全,美滿。他沒有什麼野心,他只求父親活到祖父的年紀,而他也象父親對祖父那樣,雖然已留下鬍子,可是還體貼父親,教父親享幾年晚福。這不是虛假的孝順,而是,他以為,最自然,最應該的事。

  父親會忽然的投了水!他自己好象也死去了一大半!他甚至於沒顧得想父親死了的原因,而去詛咒日本人。他的眼中只有個活著的父親,與一個死了的父親;父親,各種樣子的父親——有鬍子的,沒鬍子的,笑的,哭的——出現在他眼前,一會兒又消滅。他顧不得再想別的。

  看見了父親,他沒有放聲的哭出來。他一向不會大哭大喊。放聲的哭喊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而他是好想辦法的人,不慣於哭鬧。他跪在了父親的頭前,隔著淚看著父親。他的胸口發癢,喉中發甜,他啐出一口鮮紅的血來。腿一軟,他坐了在地上。天地都在旋轉。他不曉得了一切,只是口中還低聲的叫:「爸爸!爸爸!」

  好久,好久,他才又看見了眼前的一切,也發覺了李四爺用手在後面戧著他呢。

  「別這麼傷心喲!」四爺喊著說:「死了的不能再活,活著的還得活下去呀!」

  瑞宣抹著淚立起來,用腳把那口鮮紅的血擦去。他身上連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臉上白得可怕。可是,他還要辦事。無論他怎麼傷心,他到底是主持家務的人,他須把沒有吐淨的心血花費在操持一切上。

  他同意李四爺的辦法,把屍身停在三仙觀裡。

  李四爺借來一塊板子,瑞宣瑞豐和那兩個幫忙的人,把天佑抬起來,往廟裡走。太陽已偏西,不十分暖和的光射在天佑的臉上。瑞宣看著父親的臉,淚又滴下來,滴在了父親的腳上。他渾身酸軟無力,可是還牢牢的抬著木板,一步一步的往前挪動。他覺得他也許會一跤跌下去,不能再起來,可是他掙扎著往前走,他必須把父親抬到廟中去安息。

  三仙觀很小,院中的兩株老柏把枝子伸到牆外,仿佛為是好多得一點日光與空氣。進了門,天佑的臉上沒有了陽光,而遮上了一層兒淡淡的綠影。「爸爸!」瑞宣低聲的叫。「在這裡睡吧!」

  停靈的地方是在後院。院子更小,可是沒有任何樹木,天佑的臉上又亮起來。把靈安置好,瑞宣呆呆的看著父親。父親確是睡得很好,一動不動的,好象極舒服,自在,沒有絲毫的憂慮。生活是夢,死倒更真實,更肯定,更自由!「哥哥!」瑞豐的眼,鼻,連耳朵,都是紅的。「怎麼辦事呀?」

  「啊?」瑞宣象由夢中驚醒了似的。

  「我說,咱們怎麼辦事?」老二的傷心似乎已消逝了十之八九,又想起湊熱鬧來。喪事,儘管是喪事,據他看,也是湊熱鬧的好機會。穿孝,唪經,焚紙,奠酒,磕頭,擺飯,入殮,開吊,出殯……有多麼熱鬧呀!他知道自己沒有錢,可是大哥總該會設法弄錢去呀。人必須盡孝,父親只會死一回,即使大哥為難,也得把事情辦得熱熱鬧鬧的呀。只要大哥肯盡孝,他——老二——也就必定用盡心計,籌劃一切,使這場事辦得極風光,極體面,極火熾。比如說:接三那天還不糊些頂體面的紙人紙馬,還不請十三位和尚念一夜經麼?伴宿就更得漂亮一些,酒席至少是八大碗一個火鍋,廟外要一份最齊全的鼓手;白天若還是和尚唪經,夜間理應換上喇嘛或道士。

  而後,出殯的時候,至少有七八十個穿孝的親友,象一大片白鵝似的在棺材前面慢慢的走;棺材後面還有一二十輛轎車,白的,黃的,藍的,裡面坐著送殯的女客。還有執事,清音,鬧喪鼓,紙人紙車金山銀山呢!只有這樣,他想,才足以對得起死去的父親,而親友們也必欽佩祁家——雖然人是投河死了的,事情可辦得沒有一點缺陷啊!「四爺爺!」瑞宣沒有搭理老二,而對李老人說:「咱們一塊兒回去吧?怎麼辦事,我得跟祖父,母親商議一下,有你老人家在一旁,或者……」

  李老人一眼便看進瑞宣的心裡去:「我曉得!聽老人們怎麼說,再合計合計咱們的錢力,事情不能辦得太寒傖,也不能太紮花①;這個年月!」然後他告訴瑞豐:「老二,你在這裡看著;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同時,他把那兩個幫忙的人也打發回去。

  【①紮花:鋪張,炫耀。】

  看見了家門,瑞宣簡直邁不開步了。費了極大的力量,他才上了臺階。只是那麼兩三步,他可是已經筋疲力盡。他的眼前飛舞著幾個小的金星,心跳得很快。他扶住了門框,不能再動。門框上,剛剛由小文貼上了白紙,漿糊還濕著呢。他不會,也不敢,進這貼了白紙的家門。見了祖父與母親,他說什麼呢?怎麼安慰他們呢?

  李四爺把他攙了進去。

  家中的人一看瑞宣回來了,都又重新哭起來。他自己不願再哭,可是淚已不受控制,一串串的往下流。李四爺看他們已經哭得差不多了,攔住了大家:「不哭嘍!得商量商量怎麼辦事喲!」

  聽到這勸告,大家仿佛頭一次想到死人是要埋起來的;然後都抹著淚坐在了一處。

  祁老人還顧不得想實際的問題,拉著四爺的手說:「天佑沒給我送終,我倒要發送他啦;這由何處說起喲!」「那有什麼法子呢?大哥!」李四爺感歎著說,然後,他一語點到了題:「先看看咱們有多少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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