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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那怎麼辦呢?」老人的頭疼得象要裂開。

  「你看怎麼辦呢?」

  老人象一條野狗,被人們堵在牆角上,亂棍齊下。

  大夥計過來,向大家敬煙獻茶,而後偷偷的扯了扯老人的袖子:「遞錢!」

  老人含著淚,承認了自己的過錯,自動的認罰,遞過五十塊錢去。他們無論如何不肯收錢,直到又添了十塊,才停止了客氣。

  他們走後,天佑坐在椅子上,只剩了哆嗦。在軍閥內戰的時代,他經過許多不近情理的事。但是,那時候總是由商會出頭,按戶攤派,他既可以根據商會的通知報帳,又不直接的受軍人的辱駡。今天,他既被他們叫作奸商,而且拿出沒法報帳的錢。他一方面受了污辱與敲詐,還沒臉對任何人說。沒有生意,鋪子本就賠錢,怎好再白白的丟六十塊呢?

  呆呆的坐了好久,他想回家去看看。心中的委屈不好對別人說,還不可以對自己的父親,妻,兒子,說麼?他離開了鋪子。可是,只走了幾步,他又打了轉身。算了吧,自己的委屈最好是存在自己心中,何必去教家裡的人也跟著難過呢。回到鋪中,他把沒有上過幾回身的,皮板並不十分整齊的,狐皮袍找了出來。是的,這件袍子還沒穿過多少次,一來因為他是作生意的,不能穿得太闊氣了,二來因為上邊還有老父親,他不便自居年高,隨便穿上狐皮——雖然這是件皮板並不十分整齊值錢的狐皮袍。拿出來,他交給了大夥計:「你去給我賣了吧!皮子並不怎麼出色,可還沒上過幾次身兒;面子是真正的大緞子。」

  「眼看就很冷了,怎麼倒賣皮的呢?」大夥計問。「我不愛穿它!放著也是放著,何不換幾個錢用?乘著正要冷,也許能多賣幾個錢。」

  「賣多少呢?」

  「瞧著辦,瞧著辦!五六十塊就行!一買一賣,出入很大;要賣東西就別想買的時候值多少錢,是不是?」天佑始終不告訴大夥計,他為什麼要賣皮袍。

  大夥計跑了半天,四十五塊是他得到的最高價錢。「就四十五吧,賣!」天佑非常的堅決。

  四十五塊而外,又東拼西湊的弄來十五塊,他把六十元還給櫃上。他可以不穿皮袍,而不能教櫃上白賠六十塊。他應當,他想,受這個懲罰;誰教自己沒有時運,生在這個倒黴的時代呢。時運雖然不好,他可是必須保持住自己的人格,他不能毫不負責的給鋪子亂賠錢。

  又過了幾天,他得到了日本人給他定的物價表。老人細心的,一款一款的慢慢的看。看完了,他一聲沒出,戴上帽頭,走了出去,他出了平則門①。城裡仿佛已經沒法呼吸,他必須找個空曠的地方去呼吸,去思索。日本人所定的物價都不列成本的三分之二,而且絕對不許更改;有擅自更改的,以抬高物價,擾亂治安論,槍斃!

  【①平則門:阜成門。元代時,平則門,明正統四年(1439年),京師九門的城樓、甕城、箭樓、閘樓(即甕城門洞)建成,平則門改叫阜成門。】

  護城河裡新放的水,預備著西北風到了,凍成堅冰,好打冰儲藏起來。水流得相當的快,可是在靠岸的地方已有一些冰淩。岸上與別處的樹木已脫盡了葉子,所以一眼便能看出老遠去。淡淡的西山,已不象夏天雨後那麼深藍,也不象春秋佳日那麼爽朗,而是有點發白,好象怕冷似的。陽光很好,可是沒有多少熱力,連樹影人影都那麼淡淡的,枯小的,像是被月光照射出來的。老人看一眼遠山,看一眼河水,深深的歎了口氣。

  買賣怎麼作下去呢?貨物來不了。報歇業,不准。稅高。好,現在,又定了官價——不賣吧,人家來買呀;賣吧,賣多少賠多少。這是什麼生意呢?

  日本人是什麼意思呢?是的,東西都有了一定的價錢,老百姓便可以不受剝削;可是作買賣的難道不是老百姓麼?作買賣的要都賠得一塌胡塗,誰還添貨呢?大家都不添貨,北平不就成了空城了麼?什麼意思呢?老人想不清楚。

  呆呆的立在河岸上,天佑忘了他是在什麼地方了。他思索,思索,腦子裡象有個亂轉的陀螺。越想,心中越亂,他恨不能一頭紮在水裡去,結束了自己的與一切的苦惱。

  一陣微風,把他吹醒。眼前的流水,枯柳,衰草,好象忽然更真切了一些。他無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腮,腮很涼,可是手心上卻出著汗,腦中的陀螺停止了亂轉。他想出來了!很簡單,很簡單,其中並沒有什麼深意,沒有!那只是教老百姓看看,日本人在這裡,物價不會抬高。日本人有辦法,有德政。至於商人們怎麼活著,誰管呢!商人是中國人,餓死活該!商人們不再添貨,也活該!百姓們買不到布,買不到棉花,買不到一切,活該!反正物價沒有漲!日本人的德政便是殺人不見血。

  想清楚了這一點,他又看了一眼河水,急快的打了轉身。他須去向股東們說明他剛才所想到的,不能胡胡塗塗的就也用「活該」把生意垮完,他須交代明白了。他的厚墩墩的腳踵打得地皮出了響聲,象奔命似的他進了城。他是心中放不住事的人,他必須馬上把事情搞清楚了,不能這麼半死不活的閉著眼混下去。

  所有的股東都見到了,誰也沒有主意。誰都願意馬上停止營業,可是誰也知道日本人不准報歇業。大家都只知道買賣已毫無希望,而沒有一點挽救的辦法。他們只能對天佑說:「再說吧!你多為點難吧!誰教咱們趕上這個……」大家對他依舊的很信任,很恭敬,可是任何辦法也沒有。他們只能教他去看守那個空的蛤殼,他也只好點了頭。

  無可如何的回到鋪中,他只呆呆的坐著。又來了命令:每種布匹每次只許賣一丈,多賣一寸也得受罰。這不是命令,而是開玩笑。一丈布不夠作一身男褲褂,也不夠作一件男大衫的。日本人的身量矮,十尺布或者將就夠作一件衣服的;中國人可並不都是矮子。天佑反倒笑了,矮子出的主意,高個子必須服從,沒有別的話好講。「這倒省事了!」他很難過,而假裝作不在乎的說:「價錢有一定,長短有一定,咱們滿可以把算盤收起去了!」說完,他的老淚可是直在眼圈裡轉。這算哪道生意呢!經驗,才力,規矩,計劃,都絲毫沒了用處。這不是生意,而是給日本人做裝飾——沒有生意的生意,卻還天天挑出幌子去,天天開著門!

  他一向是最安穩的人,現在他可是不願再老這麼呆呆的坐著。他已沒了用處,若還象回事兒似的坐在那裡,充掌櫃的,他便是無聊,不知好歹。他想躲開鋪子,永遠不再回來。

  第二天,他一清早就出去了。沒有目的,他信馬由韁的慢慢的走。經過一個小攤子,也立住看一會兒,不管值得看還是不值得看,他也要看,為是消磨幾分鐘的工夫。看見個熟人,他趕上去和人家談幾句話。他想說話,他悶得慌。這樣走了一兩個鐘頭,他打了轉身。不行,這不象話。他不習慣這樣的吊兒啷當。他必須回去。不管鋪子變成什麼樣子,有生意沒有,他到底是個守規矩的生意人,不能這樣半瘋子似的亂走。在鋪子裡呆坐著難過,這樣的亂走也不受用;況且,無論怎樣,到底是在鋪子裡較比的更象個主意人。

  回到鋪中,他看見櫃檯上堆著些膠皮鞋,和一些殘舊的日本造的玩具。

  「這是誰的?」天佑問。

  「剛剛送來的。」大夥計慘笑了一下。「買一丈綢緞的,也要買一雙膠皮鞋;買一丈布的也要買一個小玩藝兒;這是命令!」

  看著那一堆單薄的,沒後程①的日本東西,天佑楞了半天才說出話來:「膠皮鞋還可以說有點用處,這些玩藝兒算幹什麼的呢?況且還是這麼殘破,這不是硬敲買主兒的錢嗎?」大夥計看了外邊一眼,才低聲的說:「日本的工廠大概只顧造槍炮,連玩藝兒都不造新的了,准的!」

  【①沒後程:不耐用,質量差。】

  「也許!」天佑不願意多討論日本的工業問題,而只覺得這些舊玩具給他帶來更大的污辱,與更多的嘲弄。他幾乎要發脾氣:「把它們放在後櫃去,快!多年的老字號了,帶賣玩藝兒,還是破的!趕明兒還得帶賣仁丹呢!哼!」

  看著夥計把東西收到後櫃去,他泡了一壺茶,一杯一杯又一杯的慢慢喝。這不像是吃茶,而倒象拿茶解氣呢。看著杯裡的茶,他想起昨天看見的河水。他覺得河水可愛,不單可愛,而且仿佛能解決一切問題。他是心路不甚寬的人,不能把無可奈何的事就看作無可奈何,而付之一笑。他把無可奈何的事看成了對自己的考驗,若是他承認了無可奈何,便是承認了自己的無能,沒用。他應付不了這個局面,他應當趕快結束了自己——隨著河水順流而下,漂,漂,漂,漂到大河大海裡去,倒也不錯。心路窄的人往往把死看作康莊大道,天佑便是這樣。想到河,海,他反倒痛快一點,他看見了空曠,自由,無憂無慮,比這麼揪心扒肝的活著要好的多。剛剛過午,一部大卡車停在了鋪子外邊。

  「他們又來了!」大夥計說。

  「誰?」天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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