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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四十

  瑞宣一夜沒有睡好。天相當的熱,一點風沒有,象憋著暴雨似的。躺在床上,他閉不上眼。在黑暗中,他還看見錢老人的新詩,象一群小的金星在空中跳動。他決定第二天到小崔所說的茶館去,去等候錢詩人,那放棄了大褂與舊詩的錢詩人。他一向欽佩錢先生,現在,他看錢先生簡直的象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真的,耶穌並沒有怎麼特別的關心國事與民族的解放,而只關切著人們的靈魂。可是,在敢負起十字架的勇敢上說,錢先生卻的確值得崇拜。不錯,錢先生也許只看到了眼前,而沒看到「永生」,可是沒有今天的犧牲與流血,又怎能談到民族的永生呢?

  他知道錢先生必定會再被捕,再受刑。但是他也想像得到錢先生必會是很快樂——甘心被捕,甘心受刑,只要有一口氣,就和敵人爭鬥!這是個使人心中快活的決定,錢先生找到了這個決定,眼前只有一條道兒,不必瞻前顧後的,徘徊歧路;錢先生有了「信心」,也就必定快活!

  他自己呢?沒有決定,沒有信心,沒有可以一直走下去的道路!他或者永遠不會被捕,不會受刑,可是也永遠沒有快樂!他的「心」受著苦刑!他切盼看到錢先生,暢談一回。自從錢先生離開小羊圈,瑞宣就以為他必定離開了北平。他沒想到錢先生會還在敵人的鼻子底下作反抗的工作。是的,他想得到錢先生的腿不甚便利,不能遠行。可是,假若老先生沒有把血流在北平的決心,就是腿掉了一條也還會逃出去的。老人是故意要在北平活動,和流盡他的血。

  這樣想清楚,他就更願意看到老人。見到老人,他以為,他應當先給他磕三個頭!老人所表現的不只是一點點報私仇的決心,而是替一部文化史作正面的證據。錢先生是地道的中國人,而地道的中國人,帶著他的詩歌,禮義,圖畫,道德,是會為一個信念而殺身成仁的。藍東陽,瑞豐,與冠曉荷,沒有錢先生的那樣的學識與修養,而只知道中國飯好吃,所以他們只看見了飯,而忘了別的一切。文化是應當用篩子篩一下的,篩了以後,就可以看見下面的是土與渣滓,而剩下的是幾塊真金。錢詩人是金子,藍東陽們是土。

  想到這裡,瑞宣的心中清楚了一點,也輕鬆了一點。他看到了真正中國的文化的真實力量,因為他看見一塊金子。不,不,他決定不想復古。他只是從錢老人身上看到了不必再懷疑中國文化的證據。有了這個證據,中國人才能自信。有了自信,才能再進一步去改善——一棵松樹修直了才能成為棟樑,一株臭椿,修直了又有什麼用呢?他一向自居為新中國人,而且常常和富善先生辯論中國人應走的道路——他主張必定剷除了舊的,樹立新的。今天他才看清楚,舊的,象錢先生所有的那一套舊的,正是一種可以革新的基礎。反之,若把瑞豐改變一下,他至多也不過改穿上洋服,象條洋狗而已。有根基的可以改造,一片荒沙改來改去還是一片荒沙!

  他願把這一點道理說給錢先生聽。他切盼明天可以見到錢先生。

  可是,當他次日剛剛要出去的時候,他被堵在了院中。丁約翰提著兩瓶啤酒,必恭必敬的擋住了瑞宣的去路。約翰的虔敬與謙卑大概足以感動了上帝。「祁先生,」他鞠了個短,硬,而十分恭敬的躬,「我特意的請了半天的假,來給先生道喜!」

  瑞宣從心裡討厭約翰,他以為約翰是百年來國恥史的活證據——被外國人打怕,而以媚外為榮!他楞在了那裡,不曉得怎樣應付約翰才好。他不願把客人讓進屋裡去,他的屋子與茶水是招待李四爺,小崔,與孫七爺的;而不願教一位活的國恥玷污了他的椅凳與茶杯。

  丁約翰低著頭,上眼皮挑起,偷偷的看瑞宣。他看出瑞宣的冷淡,而一點沒覺得奇怪,他以為瑞宣既能和富善先生平起平坐,那就差不多等於和上帝呼兄喚弟;他是不敢和上帝的朋友鬧氣的。「祁先生,您要是忙,我就不進屋裡去了!我給您拿來兩瓶啤酒,小意思,小意思!」

  「不!」瑞宣好容易才找到了聲音。「不!我向來不收禮物!」丁約翰吞著聲說:「祁先生!以後諸事還都得求您照應呢!我理當孝敬您一點小——小意思!」

  「我告訴你吧,」瑞宣的輕易不紅的臉紅起來,「我要是能找到別的事,我決不吃這口洋飯,這沒有什麼可喜的,我倒真的應當哭一場,你明白我的意思?」

  丁約翰沒明白瑞宣的意思,他沒法兒明白。他只能想到瑞宣是個最古怪的人,有了洋事而要哭!「您看!您看!」他找不到話說了。

  「謝謝你!你拿走吧!」瑞宣心中很難受,他對人沒有這樣不客氣過。

  約翰無可如何的打了轉身。瑞宣也往外走。「不送!那不敢當!不敢當!」約翰橫攔著瑞宣。瑞宣也不好意思說:「不是送你,我是要出門。」瑞宣只好停住了腳,立在院裡。

  立了有兩分鐘,瑞宣又往外走。迎頭碰到了劉師傅。劉師傅的臉板得很緊,眉皺著一點。「祁先生,你要出去?我有兩句要緊的話跟你講!」他的口氣表示出來,不論瑞宣有什麼要緊的事,也得先聽他說話。

  瑞宣把他讓進屋裡來。

  剛坐下,劉師傅就開了口,他的話好象是早已擠在嘴邊上的。「祁先生,我有件為難的事!昨天我不是上北海去了嗎?雖然我沒給他們耍玩藝,我心裡可是很不好過!你知道,我們外場人都最講臉面;昨天我姓劉的可丟了人!程長順——我知道他是小孩子,說話不懂得輕重——昨天那一問,我恨不能當時找個地縫鑽了進去!昨天我連晚飯都沒吃好,難過!晚飯後,我出去散散悶氣,我碰見了錢先生!」「在哪兒?」瑞宣的眼亮起來。

  「就在那邊的空場裡!」劉師傅說得很快,仿佛很不滿意瑞宣的打岔。「他好象剛從牛宅出來。」

  「從牛宅?」

  劉師傅沒管瑞宣的發問,一直說了下去:「一看見我他就問我幹什麼呢。沒等我回答,他就說,你為什麼不走呢?又沒等我開口,他說:北平已經是塊絕地,城裡邊只有鬼,出了城才有人!我不十分明白他的話,可是大概的猜出一點意思來。我告訴了他我自己的難處,我家裡有個老婆。他笑了笑,教我看看他,他說:我不單有老婆,還有兒子呢!現在,老婆和兒子哪兒去了呢?怕死的必死,不怕死的也許能活,他說。末了,他告訴我,你去看看祁先生,看他能幫助你不能。說完,他就往西廊下走了去。走出兩步,他回過頭來說:問祁家的人好!祁先生,我溜溜的想了一夜,想起這麼主意:我決定走!可是家裡必定得一月有六塊錢!按現在的米麵行市說,她有六塊錢就足夠給房錢和吃窩窩頭的。以後東西也許都漲價錢,誰知道!祁先生,你要是能夠每月接濟她六塊錢,我馬上就走!還有,等到東西都貴了的時候,你可以教她過來幫祁太太的忙,只給她兩頓飯吃就行了!這可都是我想出來的,你願意不願意,可千萬別客氣!」

  劉師傅喘了口氣。「我願意走,在這裡,我早晚得憋悶死!出城進城,我老得給日本兵鞠躬,沒事兒還要找我去耍獅子,我受不了!」

  瑞宣想了一會兒,笑了笑:「劉師傅,我願意那麼辦!我剛剛找到了個事情,一月六塊錢也許還不至於太教我為難!不過,將來怎樣,我可不能說准了!」

  劉師傅立起來,吐了一大口氣。「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只要現在我准知道你肯幫忙,我走著就放心了!祁先生,我不會說什麼,你是我的恩人!」他作了個扯天扯地的大揖。「就這麼辦啦!只要薪水下來,我就教小順兒的媽把錢送過去!」

  「我們再見了!祁先生!萬一我死在外邊,你可還得照應著她呀!」

  「我盡我的力!我的問題要象你的這麼簡單,我就跟你一塊兒走!」

  劉師傅沒顧得再說什麼,匆匆的走出去,硬臉上發著點光。

  瑞宣的心跳得很快。鎮定了一下,他不由的笑了笑。自從七七抗戰起,他覺得只作了這麼一件對得起人的事。他願意馬上把這件事告訴給錢先生。他又往外走。剛走到街門,迎面來了冠曉荷,大赤包,藍東陽,胖菊子,和丁約翰。他知道丁約翰必定把啤酒供獻給了冠家,而且向冠家報告了他的事情。胖菊子打了個極大的哈欠,嘴張得象一個紅的勺。藍東陽的眼角上堆著兩堆屎,嘴唇上裂開不少被煙捲燒焦的皮。他看出來,他們大概又「打」了個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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