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媽媽也不再出聲。

  最後,瑞宣搭訕著說了聲:「媽,你躺會兒吧!我去寫封信!」他極困難的走了出來。

  回到自己屋中,他不願再想媽媽的話,因為想到什麼時候也總是那句話,永遠沒有解決的辦法。他只會敷衍環境,而不會創造新的局面,他覺得他的生命是白白的糟塌了。

  他的確想寫信,給學校寫信辭職。到了自己屋中,他急忙的就拿起筆來。他願意換一換心思,好把母親的話忘了。可是,拿著筆,他寫不下去。他想應當到學校去,和學生們再見一面。他應當囑告學生們:能走的,走,離開北平!不能走的,要好好的讀書,儲蓄知識;中國是亡不了的,你們必須儲蓄知識,將來好為國家盡力。你們不要故意的招惹日本人,也不要甘心作他們的走狗;你們須忍耐,堅強的沉毅的忍耐,心中永別忘了復仇雪恥!

  他把這一段話翻來覆去的說了多少遍。他覺得只有這麼交代一下,他才可以贖回一點放棄了學生的罪過。可是,他怎樣去說呢?假若他敢在講堂上公開的說,他馬上必被捕。他曉得各學校裡都有人被捕過。明哲保身在這危亂的時代並不見得就是智慧,可是一旦他被捉去,祖父和母親就一定會愁死。他放下筆,在屋中來回的走。是的,現在日本人還沒捉了他去,沒給他上刑,可是他的口,手,甚至於心靈,已經全上了鎖鐐!走了半天,他又坐下,拿起筆來,寫了封極簡單的信給校長。寫完,封好,貼上郵票,他小跑著把它投在街上的郵筒裡。他怕稍遲疑一下,便因後悔沒有向學生們當面告別,而不願發出那封信去。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小崔把老少三口兒拉了回來。天氣相當的熱,又加上興奮,小順兒和妞子的小臉上全都紅著,紅得發著光。祁老人臉上雖然沒發紅,可是小眼睛裡窩藏著不少的快活。他告訴韻梅:「街上看著好象什麼事也沒有了,大概日本人也不會再鬧到哪裡去吧?」希望在哪裡,錯誤便也在哪裡。老人只盼著太平,所以看了街上的光景就認為平安無事了。

  小崔把瑞宣叫到大槐樹底下,低聲的說:「祁先生,你猜我遇見誰了?」

  「誰?」

  「錢先生!」

  「錢——」瑞宣一把抓住小崔的胳臂,把他扯到了門內;關上門,他又重了一聲:「錢先生?」

  小崔點了點頭。「我在布鋪的對面小茶館裡等著老人家。剛泡上茶,我一眼看到了他!他的一條腿走路有點不方便,走得很慢。進了茶館,屋裡暗,外面亮,他定了定神,好象看不清哪裡有茶桌的樣子。」

  「他穿著什麼?」瑞宣把聲音放得很低的問;他的心可是跳得很快。

  「一身很髒的白布褲褂!光著腳,似乎是穿著,又像是拖著,一雙又髒又破的布鞋!」

  「噢!」瑞宣一想就想到,錢詩人已經不再穿大褂了;一個北平人敢放棄了大褂,才敢去幹真事!「他胖了還是瘦了?」「很瘦!那可也許是頭髮欺的。他的頭髮好象有好幾個月沒理過了!頭髮一長,臉不是就顯著小了嗎?」「有了白的沒有?」

  小崔想了想:「有!有!他的眼可是很亮。平日他一說話,眼裡不是老那麼淚汪汪的,笑不唧兒的嗎?現在,他還是那麼笑不唧兒的,可是不淚汪汪的了。他的眼很亮,很幹,他一看我,我就覺得不大得勁兒!」

  「沒問他在哪兒住?」

  「問了,他笑了笑,不說!我問他好多事,在哪兒住呀?幹什麼呀?金三爺好呀?他都不答腔!他跟我坐在了一塊,要了一碗白開水。喝了口水,他的嘴就開了閘。他的聲音很低,其實那會兒茶館裡並沒有幾個人。」

  「他告訴了你什麼?」

  「有好多話,因為他的聲音低,又沒有了門牙,我簡直沒有聽明白。我可聽明白了一件,他教我走!」

  「上哪兒?」

  「當兵去!」

  「你怎麼說?」

  「我?」小崔的臉紅了。「你看,祁先生,我剛剛找到了個事,怎能走呢?」

  「什麼事?」

  「你們二爺教我給他拉包月去!既是熟人兒,又可以少受點累,我不願意走!」

  「你可是還恨日本人?」

  「當然嘍!我告訴了錢先生,我剛剛有了事,不能走,等把事情擱下了再說?」

  「他怎麼說?」

  「他說?等你把命丟了,可就晚了!」

  「他生了氣?」

  「沒有!他教我再想一想!」象唯恐瑞宣再往下釘他似的,他趕緊的接著說:「他還給了我一張神符!」他從衣袋中掏出來一張黃紙紅字的五雷神符。「我不知道給我這個幹嗎?五月節貼神符,不是到晌午就揭下來嗎?現在天已經快黑了!」瑞宣把神符接過來,打開,看了看正面,而後又翻過來,看看背面,除了紅色印的五雷訣與張天師的印,他看不到別的。「崔爺,把它給我吧?」

  「拿著吧,祁先生!我走啦!車錢已經給了。」說完,他開開門,走出去,好象有點怕瑞宣再問他什麼的樣子。

  掌燈後,他拿起那張神符細細的看,在背面,他看見了一些字。那些字也是紅的,寫在神符透過來的紅色上;不留神看,那只是一些紅的點子與道子,比透過來的紅色重一些。

  就近了燈光,他細細的看,他發現了一首新詩:

  「用滴著血的喉舌,我向你們懇求:
  離開那沒有國旗的家門吧,別再戀戀不捨!
  國家在呼喚你們,
  象慈母呼喚她的兒女!
  去吧,脫去你們的長衫,長衫會使你們跌倒——跌入了墳墓!
  在今天,你們的禮服應當是軍裝,你們的國土不是已經變成戰場?
  離開這已經死去的北平,你們才會凱旋;
  留在這裡是陪伴著棺木!
  抵抗與流血是你們的,最光榮的徽章,
  為了生存,你們須把它掛在胸上!
  要不然,你們一樣的會死亡,死亡在恥辱與饑寒上!
  走吧,我向你們央告!
  多走一個便少一個奴隸,多走一個便多添一個戰士!
  走吧,國家在呼喚你,國——家——在——呼——喚——你!」

  看完,瑞宣的手心上出了汗。真的,這不是一首好的詩,可是其中的每一個字都象個極鋒利的針,刺著他的心!他就是不肯脫去長衫,而甘心陪伴著棺木的,無恥的,人!那不是一首好詩,可是他沒法把它放下。不大一會兒,他已把它念熟。念熟又怎樣呢?他的臉上發了熱。「小順兒,叫爸爸吃飯!」韻梅的聲音。

  「爸!吃飯!」小順兒尖銳的叫。

  瑞宣渾身顫了一下,把神符塞在衣袋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