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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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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他忙著聽廣播,忙著看報,忙著比較消息,忙著判斷消息的可靠與否,有時候狂喜,有時候憂鬱,他失去平日的穩重與平衡,好象有點神經病似的了。 他可是沒有忘了天天去看錢默吟先生。錢先生漸漸的好起來。最使瑞宣痛快的是錢老人並沒完全失去記憶與思想能力,而變為殘廢。老人慢慢的會有系統的說幾句話了。這使瑞宣非常的高興。他曉得日本人的殘暴。錢老人的神志逐漸清爽,在他看,便是殘暴的日本人沒有能力治服了一位詩人的證明。同時,他把老人看成了一位戰士,仗雖然打輸了,可是並未屈服。只要不屈服,便會復興;他幾乎把錢詩人看成為中國的象徵了。同時,他切盼能聽到錢先生述說被捕受刑的經過,而詳細的記載下來,成為一件完整的,信實的,亡城史料。 可是,錢老人的嘴很嚴。他使瑞宣看出來,他是絕對不會把被捕以後的事說給第二個人的。他越清醒,便越小心;每每在他睡醒以後,他要問:「我沒說夢話吧?」他確是常說夢話的,可是因為牙齒的脫落,與聲音的若斷若續,即使他有條理的說話,也不會被人聽懂。在清醒的時候,他閉口不談被捕的事。瑞宣用盡了方法,往外誘老人的話,可是沒有結果。每逢老人一聽到快要接觸到被捕與受刑的話,他的臉馬上發白,眼中也發出一種光,象老鼠被貓兒堵住了的時候那種懼怕的,無可如何的光。這時候,他的樣子,神氣都變得象另一個人了。以前,他是胖胖的,快樂的,天真的,大方的;現在,他的太陽穴與腮全陷進去,缺了許多牙齒,而神氣又是那麼驚慌不安。一看到這種神氣,瑞宣就十分慚愧。可是,慚愧並沒能完全勝過他的好奇。本來嗎,事情的本身是太奇——被日本憲兵捕去,而還能活著出來,太奇怪了!況且,錢老人為什麼這樣的不肯說獄中那一段事實呢? 慢慢的,他測悟出來:日本人,當放了老人的時候,一定強迫他起下誓,不准把獄中的情形告訴給第二個人。假若這猜得不錯,以老人的誠實,必定不肯拿起誓當作白玩。可是,從另一方面看,老人的通達是不亞于他的誠實的,為什麼一定要遵守被迫起下的誓言呢?不,事情恐怕不能就這麼簡單吧? 再一想,瑞宣不由的便想到老人的將來:老人是被日本人打怕了,從此就這麼一聲不響的活下去呢?還是被打得會懂得了什麼叫作仇恨,而想報復呢?他不敢替老人決定什麼。毒刑是會把人打老實了的,他不願看老人就這麼老老實實的認了輸。報復吧?一個人有什麼力量呢!他又不願看老人白白的去犧牲——老人的一家子已快死淨了! 對錢太太與錢大少爺的死,老人一來二去的都知道了。在他的夢中,他哭過,哭他的妻和子。醒著的時候,他沒有落一個淚。他只咬著那未落淨的牙,腮上的陷坑兒往裡一嘬一嘬的動。他的眼會半天不眨巴的向遠處看,好象要自殺和要殺人似的楞著。他什麼也不說,而只這麼楞著。瑞宣很怕看老人這麼發呆。他不曉得怎樣去安慰才好,因為他根本猜不到老人為什麼這樣發楞——是絕望,還是計劃著報仇。 老人很喜歡聽戰事的消息,瑞宣是當然的報道者。這也使瑞宣很為難。他願意把剛剛聽來的消息,與他自己的意見,說給老人聽;老人的理解是比祁老人和韻梅的高明得很多的。可是,只要消息不十分好,老人便不說什麼,而又定著眼楞起來。他已不象先前那樣婆婆媽媽的和朋友談話了,而是在聽了友人的話以後,他自己去咂摸滋味——他把心已然關在自己的腔子裡。他好象有什麼極應保守秘密的大計劃,必須越少說話越好的鎖在心裡。瑞宣很為難,因為他不會撒謊,不會造假消息,而又不願教老人時時的不高興。他只能在不完全欺騙中,設法誇大那些好消息,以便使好壞平衡,而減少一些老人的苦痛。可是,一聽到好消息,老人便要求喝一點酒,而酒是,在養病的時候,不應當喝的。 雖然錢詩人有了那麼多的改變,並且時時使瑞宣為難,可是瑞宣仍然天天來看他,伺候他,陪著他說話兒。伺候錢詩人差不多成了瑞宣的一種含有宗教性的服務。有一天不來,他就有別種鬱悶難過而外又加上些無可自恕的罪過似的。錢先生也不再注意冠曉荷。金三爺或瑞宣偶然提起冠家,他便閉上口不說什麼,也不問什麼。只有在他身上不大好受,或心裡不甚得勁兒的時候,若趕上冠家大聲的猜拳或拉著胡琴唱戲,他才說一聲「討厭」,而閉上眼裝睡。瑞宣猜不透老先生的心裡。老人是完全忘了以前的事呢?還是假裝的忘記,以便不露痕跡的去報仇呢?真的,錢先生已經變成了一個謎!瑞宣當初之所以敬愛錢先生,就是因為老人的誠實,爽直,坦白,真有些詩人的氣味。現在,他極怕老人變成個喪了膽的,連句帶真感情的話也不敢說的人。不,老人不會變成那樣的人,瑞宣心中盼望著。可是,等老人的身體完全康復了之後,他究竟要作些什麼呢?一個謎!金三爺來的次數少一些了。看親家的病一天比一天的好,又搭上冠家也沒敢再過來尋釁,他覺得自己已盡了責任,也就不必常常的來了。 可是,每逢他來到,錢老人便特別的高興。這使瑞宣幾乎要有點嫉妒了。瑞宣曉得往日金三爺在錢老人的眼中,只是個還不壞的親友,而不是怎樣了不起的人物。雖然詩人的心中也許盡可能的消滅等級,把只要可以交往的人都看作朋友,一律平等,可是瑞宣曉得老人到底不能不略分一分友人的高低——他的確曉得往日金三爺並不這樣受錢老人的歡迎。 瑞宣,當金三爺也來看病人的時候,很注意的聽兩位老人都說些什麼,以便猜出錢老人特別喜歡金三爺的理由。他只有納悶。金三爺的談話和平日一樣的簡單,粗魯,而且所說的都是些最平常的事,絕對沒有啟發心智或引人作深想的地方。 在慶祝保定陷落的第二天,瑞宣在錢家遇到了金三爺。這是個要變天氣的日子,天上有些不會落雨,而只會遮住陽光的灰雲,西風一陣陣的刮得很涼。樹葉子紛紛的往下落。瑞宣穿上了件舊薄棉袍。金三爺卻還只穿著又長又大的一件粗白布小褂,上面罩著件銅鈕扣的青布大坎肩——已是三十年的東西了,青色已變成了暗黃,胸前全裂了口。在坎肩外邊,他系了一條藍布搭包。 錢詩人帶著滿身的傷,更容易感覺到天氣的變化;他的渾身都酸疼。一見金三爺進來,他便說:「天氣要變呀,風多麼涼啊!」 「涼嗎?我還出汗呢!」真的,金三爺的腦門上掛著不少很大的汗珠。從懷裡摸出塊象小包袱似的手絹,仿佛是擦別人的頭似的,把自己的禿腦袋用力的擦了一番。隨擦,他隨向瑞宣打了個招呼。對瑞宣,他的態度已改變了好多,可是到底不能象對李四爺那麼親熱。坐下,好大一會兒,他才問親家:「好點吧?」 錢老人,似乎是故意求憐的,把身子蜷起來。聲音也很可憐的,他說:「好了點!今天可又疼得厲害!要變天!」說罷,老人眨巴著眼等待安慰。 金三爺捏了捏紅鼻頭,聲如洪鐘似的:「也許要變天!一邊養,一邊也得忍!忍著疼,慢慢的就不疼了!」 在瑞宣看,金三爺的話簡直說不說都沒大關係。可是錢老人仿佛聽到了最有意義的勸慰似的,連連的點頭。瑞宣知道,當初金三爺是崇拜錢詩人,才把姑娘給了孟石的。現在,他看出來,錢詩人是崇拜金三爺了。為什麼呢?他猜不出。 金三爺坐了有十分鐘。錢老人說什麼,他便順口答音的回答一聲「是」,或「不是」,或一句很簡單而沒有什麼意思的短話。錢老人不說什麼,他便也一聲不響,呆呆的坐著。楞了好一大會兒,金三爺忽然立起來。「看看姑娘去。」他走了出去。在西屋,和錢少奶奶說了大概有兩三句話,他找了個小板凳,在院中坐好,極深沉嚴肅的抽了一袋老關東葉子煙。當當的把煙袋鍋在階石上磕淨,立起來,沒進屋,只在窗外說了聲:「走啦!再來!」 金三爺走後好半天,錢老人對瑞宣說:「在這年月,有金三爺的身體比有咱們這一肚子書強得太多了!三個讀書的也比不上一個能打仗的!」 瑞宣明白了。原來老人羡慕金三爺的身體。為什麼?老人要報仇!想到這兒,他不錯眼珠的看著錢先生,看了足有兩三分鐘。是的,他看明白了:老人不但在模樣上變了,他的整個的人也都變了。誰能想到不肯損傷一個螞蟻的詩人,會羡慕起來,甚至是崇拜起來,武力與身體呢?看著老人陷下去的腮,與還有時候帶出癡呆的眼神,瑞宣不敢保證老先生能夠完全康復,去執行報仇的計劃。可是,只要老人有這麼個報仇的心思,也就夠可敬的了。他覺得老人與中國一樣的可敬。中國在忍無可忍的時候,便不能再因考慮軍備的不足,而不去抗戰。老人,在受了侮辱與毒刑之後,也不再因考慮身體精力如何,而不想去報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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