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六二


  我一楞,他由車上跳下去。我不明白他要幹什麼。等他已經走出好幾步去了,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沒給我錢;進這條背靜胡同大概就為是不給錢。我楞了一會兒,打不定主意。這可只是一會兒,聽明白了!把車輕輕的放下,我一個箭步躥出去,那小子就玩了個嘴吃屎。我早看明白了,單打單,他不是我的對手;我的胳臂比他的粗!不給錢,我打出他的日本屎來!他爬起來,也打我。用日本話罵我——我懂得一個『巴嘎亞路』。我不出聲,只管打;越打我越打得好!什麼話呢,今個早上,成千上萬的學生滿街去打降旗;我小崔可是在這兒,赤手空拳,收拾個日本兵!我心裡能夠不痛快嗎?打著打著,出了奇事。他說了中國話,東北人!我的氣更大了,可是我懶得再打了。我說不上來那時候我心裡是怎麼股子味兒,仿佛是噁心要吐,又仿佛是——我說不上來!他告了饒,我把他當個屁似的放了!祁先生,我問你一句話,他怎會變成了日本人呢?」

  他們已走到護國寺的殘破的界牆外,瑞宣決定往北走,北邊清靜。他半天沒有回答出話來。直等到小崔催了一聲「啊?」他才說:

  「記得九一八?」

  小崔點了點頭。

  「老一輩的東北人永遠是中國人。在九一八的時候才十幾歲的,象你打的那個兵,學的是日本話,念的是日本書,聽的是日本宣傳,他怎能不變呢?沒有人願意作奴隸,可是,誰也架不住一天一天的,成年論月的,老聽別人告訴你:你不是中國人!」

  「真的嗎?」小崔吃驚的問。「比方說,天天有人告訴我,我不是中國人,我也會相信嗎?」

  「你不會!倒退幾年,你就會!」

  「祁先生!那麼現在咱們的小學生,要是北平老屬日本人管著的話過個三年五載的,也會變了嗎?」

  瑞宣還沒想到這一層。聽小崔這麼一問,他渾身的汗毛眼都忽然的一刺,腦中猛的「轟」了一下,頭上見了細汗!他扶住了牆,腿發軟!

  「怎麼啦?」小崔急切的問。

  「沒什麼!我心裡不好受!」

  §二十七

  瑞宣不再到學校去。他可是並沒正式的辭職,也沒請假。他從來是個丁是丁,卯是卯的人,永遠沒幹過這種拖泥帶水的事。現在,他好象以為辭職與請假這些事都太小,用不著注意了;作亡國奴才真正是大事,連作夢他都夢見我們打勝仗,或是又丟失了一座城。

  他必須去掙錢。父親的收入是仗著年底分紅;一位掌櫃的,按照老規矩,月間並沒有好多的報酬;父親的鋪子是遵守老規矩的。可是,從七七起,除了雜糧店與煤炭廠,恐怕沒有幾家鋪店還照常有交易,而父親的布匹生意是最清淡的一個——誰在兵荒馬亂之際還顧得作新衣服呢。這樣,到年終,父親恐怕沒有什麼紅利好拿。

  老二瑞豐呢,瑞宣看得很清楚,只要得到個收入較多的事情,就必定分居另過。老二,和二奶奶,不是肯幫助人的人。

  積蓄嗎,祖父和母親手裡也許有幾十或幾百塊現洋。但是這點錢,除非老人們肯自動的往外拿,是理應沒人過問的——老人的錢,正和老人的病相反,是不大願意教別人知道的。瑞宣自己只在郵局有個小摺子,至多過不去百塊錢。

  這樣,他是絕對閑不起的。他應當馬上去找事情。要不然,他便須拿著維持費,照常的教書;等教育局有了辦法,再拿薪水。無論怎樣吧,反正他不應當閑起來。他為什麼不肯象老三那樣跺腳一走?還不是因為他須奉養著祖父與父母和看管著全家?那麼,既不肯忍心的拋棄下一家老少,他就該設法去掙錢。他不該既不能盡忠,又不能盡孝。他曉得這些道理。可是,他沒法子打起精神去算計煤米柴炭,當華北的名城一個接著一個陷落的時候。他不敢再看他的那些學生,那些在天安門慶祝過保定陷落的學生。假若整個的華北,他想,都淪陷了,而一時收復不來;這群學生豈不都變成象被小崔打了的小兵?他知道,除了教書,他很不易找到合適的事作。但是,他不能為掙幾個錢,而閉上眼不看學生們漸漸的變成奴隸!什麼都可以忍,看青年變成奴隸可不能忍!

  瑞豐屋裡的廣播收音機只能收本市的與冀東的播音,而瑞宣一心一意的要聽南京的消息。他能在夜晚走十幾裡路,有時候還冒著風雨,到友人家中去,聽南京的聲音,或看一看南京播音的記錄。他向來是中庸的,適可而止的;可是,現在為聽南京的播音,他仿佛有點瘋狂了似的。不管有什麼急事,他也不肯放棄了聽廣播。氣候或人事阻礙他去聽,他會大聲的咒駡——他從前幾乎沒破口罵過人。南京的聲音叫他心中溫暖,不管消息好壞,只要是中央電臺播放的,都使他相信國家不但沒有亡,而且是沒有忘了他這個國民——國家的語聲就在他的耳邊!

  什麼是國家?假若在戰前有人問瑞宣,他大概須遲疑一會兒才回答得出,而所回答的必是毫無感情的在公民教科書上印好的那個定義。現在,聽著廣播中的男女的標準國語,他好象能用聲音辨別出哪是國家,就好象辨別一位好友的腳步聲兒似的。國家不再是個死板的定義,而是個有血肉,有色彩,有聲音的一個巨大的活東西。聽到她的聲音,瑞宣的眼中就不由的濕潤起來。他沒想到過能這樣的捉摸到了他的國家,也沒想到過他有這麼熱烈的愛它。平日,他不否認自己是愛國的。可是愛到什麼程度,他便回答不出。今天,他知道了:南京的聲音足以使他興奮或頹喪,狂笑或落淚。

  他本來已經拒絕看新民會控制著的報紙,近來他又改變了這個態度。他要拿日本人所發的消息和南京所廣播的比較一下。在廣播中,他聽到了北平報紙上所不載的消息。因此,他就完全否定了北平所有的報紙上的消息的真實性。即使南京也承認了的軍事挫敗,只要報紙上再登記來,他便由信而改為半信半疑。他知道不應當如此主觀的比較來源不同的報道,可是只有這麼作,他才覺得安心,好受一點。愛國心是很難得不有所偏袒的。

  最使他興奮的是象胡阿毛與八百壯士一類的消息。有了這種壯烈犧牲的英雄們,他以為,即使軍事上時時挫敗,也沒什麼關係了。有這樣的英雄的民族是不會被征服的!每聽到這樣一件可歌可泣的故事,他便興奮得不能安睡。在半夜裡,他會點上燈,把它們記下來。記完了,他覺得他所知道的材料太少,不足以充分的表現那些英雄的忠心烈膽;於是,就把紙輕輕的撕毀,而上床去睡——這才能睡得很好。

  對外交消息,在平日他非常的注意,現在他卻很冷淡。由過去的百年歷史中,他——正如同別的曉得一點歷史的中國人——曉得列強是不會幫助弱國的。他覺得國聯的展緩討論中日問題,與九國公約的要討論中日問題,都遠不如胡阿毛的舉動的重要。胡阿毛是中國人。多數的中國人能象胡阿毛那樣和日本人幹,中國便成了有人的國家,而不再是任人割取的一塊老實的肥肉。胡阿毛敢跟日本人幹,也就敢跟世界上的一切「日本人」幹。中國人是喜歡和平的,但是在今天必須有胡阿毛那樣敢用生命換取和平的,才能得到世人的欽仰,從而真的得到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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