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三〇


  口中這麼說道著,他的心裡可正在盤算:每年在這個時節,城裡的人多少要添置一些衣服;而城外的人,收了莊稼以後,必定進城來買布匹;只要價錢公道,尺碼兒大,就不怕城外的人不成群搭夥的來照顧的。他的小布鋪,一向是言無二價,而且是尺碼加一。他永不仗著「大減價」去招生意,他的尺就是最好的廣告。可是,今年,他沒看見一個鄉下的主顧;城門還關著啊!至於城裡的人,有錢的不敢花用,沒錢的連飯都吃不上,誰還買布!他看准,日本人不必用真刀真槍的亂殺人,只要他們老這麼佔據著北平,就可以殺人不見血的消滅多少萬人!他想和家裡的人談談這個,但是今天是老太爺的生日,他張不開口。他須把委屈放在肚子裡,而把孝心,象一件新袍子似的,露在外面。天佑太太紮掙著,很早的就起來,穿起新的竹布大衫,給老公公行禮。在她低下頭行禮的時候,她的淚偷偷的在眼中轉了幾轉。她覺得她必死在老公公的前頭,而也許剛剛埋在地裡就被匪徒們給掘出來!

  最著急的是小順兒的媽。酒飯都已預備好,而沒有一個人來!勞力是她自己的,不算什麼。錢可是大家的呢;假若把菜面都剩下,別人還好辦,老二瑞豐會首先責難她的!即使瑞豐不開口,東西都是錢買來的,她也不忍隨便扔掉啊!她很想溜出去,把李四爺請來,可是人家能空著手來嗎?她急得在廚房裡亂轉,實在憋不住了,她到上屋去請示:「你們二位老人家先喝點酒吧?」

  常二爺純粹出於客氣的說:「不忙!天還早呢!」其實,他早已餓了。

  祁老人楞了一小會兒,低聲的說:「再等一等!」她笑得極不自然的又走回廚房。

  瑞豐也相當的失望,他平日最喜歡串門子,訪親友,好有機會把東家的事說給西家,再把西家的事說給東家,而在姑姑老姨之間充分的表現他的無聊與重要。親友們家中有婚喪事兒,他必定到場,去說,去吃,去展覽他的新衣帽,象只格外討好的狗似的,總在人多的地方搖擺尾巴。自從結婚以後,他的太太扯住了他的腿,不許他隨便出去。在她看,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北海的五龍亭,東安市場與劇院才是談心,吃飯,和展覽裝飾的好地方。

  她討厭那些連「嘉寶」與「阮玲玉」都不曉得的三姑姑與六姨兒。因此,他切盼今天能來些位親友,他好由北屋串到南屋的跟平輩的開些小玩笑,和長輩們說些陳穀子爛芝麻;到吃飯的時候,還要扯著他的幹而尖銳的嗓子,和男人們拚酒猜拳。吃飽,喝足,把談話也都扯盡,他會去告訴大嫂:「你的菜作得並不怎樣,全仗著我的招待好,算是沒垮臺;你說是不是?大嫂?」等到十一點多鐘了,還是沒有人來。瑞豐的心涼了半截。他的話,他的酒量,他的酬應天才,今天全沒法施展了!「真奇怪!人們因為關城就不來往了嗎?北平人太洩氣!太洩氣!」

  他叼著根煙捲兒在屋中來回的走,口中嘟囔著。「哼!不來人才好呢!我就討厭那群連牙也不刷的老婆子老頭子們!」二太太撇著嘴說。「我告訴你,豐,趕到明兒個老三的事犯了,連條狗也甭想進這個院子來!看看錢家,你就明白了!」

  瑞豐恍然大悟:「對呀!不都是關城的緣故,倒恐怕是老三逃走的事已然吵嚷動了呢!」

  「你這才明白!木頭腦袋!我沒早告訴你嗎,咱們得分出去另過嗎?你老不聽我的,倒好象我的話都有毒似的!趕明兒老三的案子犯了,尊家也得教憲兵捆了走!」「依你之見呢?」瑞豐拉住她的胖手,輕輕的拍了兩下。「過了節,你跟大哥說:分家!」

  「咱們月間的收入太少哇!」他的小幹臉上皺起許多細紋來,象個半熟了的花仔兒似的。「在這裡,大嫂是咱們的義務老媽子;分出去,你又不會作飯。」

  「什麼不會?我會,就是不作!」

  「不管怎樣吧,反正得雇女僕,開銷不是更大了嗎?」「你是死人,不會去活動活動?」二太太仿佛感到疲乏,打了個肥大款式的哈欠;大紅嘴張開,象個小火山口似的。「喲!你不是說話太多了,有點累的慌?」瑞豐很關切的問。

  「在舞場,公園,電影園,我永遠不覺得疲倦;就是在這裡我才老沒有精神;這裡就是地獄,地獄也許比這兒還熱鬧點兒!」

  「咱們找什麼路子呢?」他不能承認這裡是地獄,可是也不敢頂撞太太,所以只好發問。

  她的胖食指指著西南:「冠家!」

  「冠家?」瑞豐的小幹臉上登時發了光。他久想和冠家的人多有來往,一來是他羡慕曉荷的吃喝穿戴,二來是他想跟兩位小姐勾搭勾搭,開開心。可是,全家的反對冠家,使他不敢特立獨行,而太太的管束又教他不敢正眼看高第與招弟。

  今天,聽到太太的話,他高興得象餓狗得到一塊骨頭。「冠先生和冠太太都是頂有本事的人,跟他們學,你才能有起色!可是,」胖太太說到這裡,她的永遠縮縮著的脖子居然挺了起來,「你要去,必得跟我一道!要是偷偷的獨自去和她們耍骨頭,我砸爛了你的腿!」

  「也不至有那麼大的罪過呀!」他扯著臉不害羞的說。他們決定明天去給冠家送點節禮。

  瑞宣的憂慮是很多的,可是不便露在外面。為目前之計,他須招老太爺和媽媽歡喜。假若他們因憂鬱而鬧點病,他馬上就會感到更多的困難。他暗中去關照了瑞豐,建議給父親,囑託了常二爺:「吃飯的時候,多喝幾杯!拚命的鬧哄,不給老人家發牢騷的機會!」對二弟妹,他也投遞了降表:「老太爺今天可不高興,二妹,你也得幫忙,招他笑一笑!辦到了我過了節,請你看電影。」

  二奶奶得到這個賄賂,這才答應出來和大家一同吃飯;她本想獨自吃點什麼,故意給大家下不來台的。

  把大家都運動好,瑞宣用最歡悅的聲音叫:「順兒的媽!開飯喲!」然後又叫瑞豐:「老二!幫著拿菜!」

  老二「啊」了一聲,看著自己的藍緞子夾袍,實在不願到廚房去。待了一會兒,看常二爺自動的下了廚房,他只好跟了過去,拿了幾雙筷子。

  小順兒,妞子,和他們的兔兒爺——小順兒的那個已短了一個犄角——也都上了桌子,為是招祁老太爺歡喜。只有大奶奶不肯坐下,因為她須炒菜去。天佑和瑞宣爺兒倆把所能集合起來的笑容都擺在臉上。常二爺輕易不喝酒,但是喝起來,因為身體好,很有個量兒;他今天決定放量的喝。瑞豐心裡並沒有象父親與哥哥的那些憂慮,而純以享受的態度把筷子老往好一點的菜裡伸。

  祁老人的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很勉強的,他喝了半盅兒酒,吃了一箸子菜。大家無論如何努力製造空氣,空氣中總是濕潮的,象有一片兒霧。霧氣越來越重,在老人的眼皮上結成兩個水珠。他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在今天他要是還能快樂,他就不是神經錯亂,也必定是有了別的毛病。

  面上來了,他只喝了一口鹵。擦了擦鬍子,他問天佑:「小三兒沒信哪?」

  天佑看瑞宣,瑞宣沒回答出來什麼。

  吃過面,李四爺在大槐樹下報告,城門開了,常二爺趕緊告辭。常二爺走後,祁老人躺下了,晚飯也沒有起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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