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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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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啊,老二!」祁老人馬上也想起話來。「你還得多分分心!」 「那用不著大哥你囑咐!」常二爺拍著胸膛說:「我能盡心的地方,決不能耍滑!說假話是狗養的!我要交代清楚,到我不能盡心的時候,大哥你可別一口咬定,說我不夠朋友!哼,這才叫做天下大亂,大變人心呢!」 「老二!你只管放心!看事做事;你盡到了心,我們全家感恩不盡!我們也不能抱怨你!那是我們祁家的墳地!」祁老人一氣說完,小眼睛裡窩著兩顆淚。他真的動了心。假如不幸父母的棺材真叫人家給掘出來,他一輩子的苦心與勞力豈不全都落了空?父母的骨頭若隨便被野狗叼了走,他豈不是白活了七十多歲,還有什麼臉再見人呢? 常二爺看見祁老人眼中的淚,不敢再說別的,而只好橫打鼻樑負起責任:「得啦,大哥!什麼也甭再說了,就盼著老天爺不虧負咱們這些老實人吧!」說完,他背著手慢慢往院中走。(每逢他來到這裡,他必定要把屋裡院裡全參觀一遍,倒好象是遊覽故宮博物院呢。)來到院中,他故意的誇獎那些石榴,好使祁老人把眼淚收回去。祁老人也跟著來到院中,立刻喊瑞豐拿剪子來,給二爺剪下兩個石榴,給孩子們帶回去。瑞豐這才出來,向常二爺行禮打招呼。 「老二,不要動!」常二爺攔阻瑞豐去剪折石榴。「長在樹上是個玩藝兒!我帶回家去,還不夠孩子們吃三口的呢!鄉下孩子,老象餓瘋了似的!」 「瑞豐你剪哪!」祁老人堅決的說。「剪幾個大的!」這時候,天佑太太在屋裡低聲的叫瑞宣:「老大,你攙我一把兒,我站不起來啦!」 瑞宣趕緊過去攙住了她。「媽!怎麼啦?」 「老大!咱們作了什麼孽,至於要掘咱們的墳哪!」 瑞宣的手碰著了她的,冰涼!他沒有話可說,但是沒法子不說些什麼:「媽!不要緊!不要緊!哪能可巧就輪到咱們身上呢!不至於!不至於!」一邊說著,他一邊攙著她走,慢慢走到南屋去。「媽!喝口糖水吧?」 「不喝!我躺會兒吧!」 扶她臥倒,他呆呆的看著她的瘦小的身軀。他不由的想到:她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死去,而死後還不知哪會兒就被人家掘出來!他是應當在這裡守著她呢?還是應當象老三那樣去和敵人決鬥呢?他決定不了什麼。 「老大,你去吧!」媽媽閉著眼說,聲音極微細。他輕輕的走出來。 常二爺參觀到廚房,看小順兒的媽那份忙勁兒,和青菜與豬肉之多,他忽然的想起來:「喲!明天是大哥的生日!你看我的記性有多好!」說完,他跑到院中,就在石榴盆的附近給祁老人跪下了:「大哥,你受我三個頭吧!盼你再活十年二十年的,硬硬朗朗的!」 「不敢當噢!」祁老人喜歡得手足無措。「老哥兒們啦,不敢當!」 「就是這三個頭!」二爺一邊磕頭一邊說。「你跟我『要』禮物,我也拿不出來!」叩罷了頭,他立起來,用手撣了撣磕膝上的塵土。 瑞宣趕緊跑過來,給常二爺作揖致謝。 小順兒以為這很好玩,小青蛙似的,爬在地上,給他的小妹磕了不止三個頭。小妞子笑得哏哏的,也忙著跪下給哥哥磕頭。磕著磕著,兩個頭頂在一處,改為頂老羊。 大人們,心裡憂慮著墳墓的安全,而眼中看到兒童的天真,都無可如何的笑了笑。 「老二!」祁老人叫常二爺。「今天不要走,明天吃碗壽麵再出城!」 「那——」常二爺想了想:「我不大放心家裡呀!我並沒多大用處,究竟是在家可以給他們仗點膽!嘿!這個年月,簡直的沒法兒混!」 「我看,二爺爺還是回去的好!」瑞宣低聲的說。「省得兩下裡心都不安!」 「這話對!」常二爺點著頭說。「我還是說走就走!抓早兒出城,路上好走一點!大哥,我再來看你!我還有點蕎麥呢,等打下來,我送給你點!那麼,大哥,我走啦!」「不准你走!」小順兒過來抱住常二爺的腿。 「不肘!」妞子永遠摹仿著哥哥,也過來拉住老人的手。「好乖!真乖!」常二爺一手拍著一個頭,口中讚歎著。 「我還來呢!再來,我給你們扛個大南瓜來!」正這麼說著,門外李四爺的清脆嗓音在喊:「城門又關上了,先別出門啊!」 祁老人與常二爺都是飽經患難的人,只知道謹慎,而不知道害怕。可是聽到李四爺的喊聲,他們臉上的肌肉都縮緊了一些,鬍子微微的立起來。小順兒和妞子,不知道為什麼,趕緊撒開手,不再纏磨常二爺了。 「怎麼?」小順兒的媽從廚房探出頭來問:「又關了城?我還忘了買黃花和木耳,非買去不可呢!」 大家都覺得這不是買木耳的好時候,而都想責備她一半句。可是,大家又都知道她是一片忠心,所以誰也沒肯出聲。 見沒人搭話,她歎了口氣,象蝸牛似的把頭縮回去。「老二!咱們屋裡坐吧!」祁老人往屋中讓常二爺,好象屋中比院裡更安全似的。 常二爺沒說什麼,心中七上八下的非常的不安。晚飯,他到廚房去幫著烙餅,本想和祁少奶奶說些家長里短;可是,一提起家中,他就更不放心,所以並沒能說得很痛快。晚間,剛點燈不久,他就睡了,準備次日一清早就出城。 天剛一亮,他就起來了,可是不能不辭而別——怕大門不鎖好,萬一再有「掃亮子」的小賊。等到小順兒的媽起來升火,他用涼水漱了漱口,告訴她他要趕早兒出城。她一定要給他弄點東西吃,他一定不肯;最後,她塞給他一張昨天晚上剩下的大餅,又倒了一大碗暖瓶裡的開水,勒令教他吃下去。吃完,他拿著祁老人給的幾個石榴,告辭。她把他送出去。 城門還是沒有開。他向巡警打聽,巡警說不上來什麼時候才能開城,而囑咐他別緊在那裡晃來晃去。他又回到祁家來。 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小順兒的媽獨力做好了夠三桌人吃的「炒菜面」。工作使她疲勞,可也使她自傲。看常二爺回來,她更高點興,因為她知道即使她的烹調不能盡滿人意,她可是必能由常二爺的口中得到最好的稱讚。 祁老人也頗高興常二爺的沒能走脫,而湊著趣說:「這是城門替我留客,老二!」 眼看就十點多鐘了,客人沒有來一個!祁老人雖然還陪著常二爺閒談,可是臉上的顏色越來越暗了。常二爺看出來老人的神色不對,頗想用些可笑的言語教他開心,但是自己心中正掛念著家裡,實在打不起精神來。於是,兩位老人就對坐著發楞。楞得實在難堪了,就交替著咳嗽一聲,而後以咳嗽為題,找到一兩句話——只是一兩句,再往下說,就勢必說到年歲與健康,而無從不悲觀。假若不幸而提到日本鬼子,那就更糟,因為日本人是來毀滅一切的,不管誰的年紀多麼大,和品行怎樣好。 天佑一清早就回來了,很慚愧的給父親磕了頭。他本想給父親買些鮮果和螃蟹什麼的,可是城門關著,連西單牌樓與西四牌樓的肉市與菜市上都沒有一個攤子,他只好空著手回來。他知道,老父親並不爭嘴;不過,能帶些東西回來,多少足以表示一點孝心。再說,街上還能買到東西,就是「天下太平」的證據,也好教老人高興一點。可是,他空著手回來!他簡直不敢多在父親面前立著或坐著,恐怕父親問到市面如何,而增加老人的憂慮。他也不敢完全藏到自己的屋中去,深恐父親挑了眼,說他並沒有祝壽的誠心。他始終沒敢進南屋去,而一會兒進到北屋給父親和常二爺添添茶,一會兒到院中用和悅的聲音對小順兒說:「看!太爺爺的石榴有多麼紅呀!」或對小妞子說:「喲!太爺爺給買的兔兒爺?真好看!好好拿著,別摔了噢!」他的語聲不但和悅,而且相當的高,好教屋裡的老人能聽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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