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二二


  「嘔!」錢先生反倒忽然笑了一下,又端起酒來。「我沒地方去!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墳墓!況且,刀放脖子上的時候,我要是躲開,就太無勇了吧!小姐,我謝謝你!請回去吧!怎麼走?」

  高第心裡很不好受。她不能把她父母的毒計告訴錢先生,而錢先生又是這麼真純,正氣,可愛。她把許多日子構成的幻想全都忘掉,忘了對仲石的虛構的愛情,忘了她是要來看看「英雄之家」,她是面對著一位可愛,而將要遭受苦難的老人;她應當設法救他。可是,她一時想不出主意。她用一點笑意掩飾了她心中的不安,而說了聲:「我不用再跳牆了吧?」

  「當然!當然!我給你開門去!」他先把杯中的餘酒喝盡,而後身子微晃了兩晃,仿佛頭發暈似的。

  高第扶住了他。他定了定神,說:「不要緊!我開門去!」他開始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嘟囔:「死得好!死得好!我的……」他沒敢叫出兒子的名字來,把手扶在屋門的門框上,立了一會兒。院中的草茉莉與夜來香放著濃烈的香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高第不能明白老詩人心中的複雜的感情,而只覺得錢先生的一切都與父親不同。她所感到的不同並不是在服裝面貌上,而是在一種什麼無以名之的氣息上,錢先生就好象一本古書似的,寬大,雅靜,尊嚴。到了大門內,她說了句由心裡發出來的話:「錢伯伯,別傷心吧!」

  錢老人嗯嗯的答應了兩聲,沒說出話來。

  出了大門,高第飛也似的跑了幾步。她跳牆的動機是出於好玩,冒險,與詭秘的戀愛;搭救錢先生只是一部分。現在,她感到了充實與熱烈,忘了仲石,而只記住錢先生;她願立刻的一股腦兒都說給桐芳聽。桐芳在門內等著她呢,沒等叫門,便把門開開了。

  默吟先生立在大門外,仰頭看看大槐樹的密叢叢的黑葉子,長歎了一聲。忽然,靈機一動,他很快的跑到祁家門口。正趕上瑞宣來關街門,他把瑞宣叫了出來。

  「有工夫沒有?我有兩句話跟你談談!」他低聲的問。「有!要不是你來,我就關門睡覺去了!完全無事可作,連書也看不下去!」瑞宣低聲的答對。

  「好!上我那裡去!」

  「我進去說一聲。」

  默吟先生先回去,在門洞裡等著瑞宣。瑞宣緊跟著就來到,雖然一共沒有幾步路,可是他趕得微微有點喘;他知道錢先生夜間來訪,必有要緊的事。

  到屋裡,錢先生握住瑞宣的手,叫了聲:「瑞宣!」他想和瑞宣談仲石的事。不但要談仲石殉國,也還要把兒子的一切——他幼時是什麼樣子,怎樣上學,愛吃什麼……——都說給瑞宣聽。可是,他咽了兩口氣,鬆開手,嘴唇輕輕的動了幾動,仿佛是對自己說:「談那些幹什麼呢!」比了個手式,請瑞宣坐下,錢先生把雙肘都放在桌兒上,面緊對著瑞宣的,低聲而懇切的說:「我要請你幫個忙!」

  瑞宣點了點頭,沒問什麼事;他覺得只要錢伯伯教他幫忙,他就應當馬上答應。

  錢先生拉過一個小凳來,坐下,臉仍舊緊對著瑞宣,閉了會兒眼。睜開眼,他安詳了好多,臉上的肉鬆下來一些。「前天夜裡,」他低聲的安詳的說:「我睡不著。這一程子了,我夜夜失眠!我想,亡了國的人,大概至少應當失眠吧!睡不著,我到門外去散散步。輕輕的開開門,我看見一個人緊靠著槐樹立著呢!我趕緊退了回來。你知道,我是不大愛和鄰居們打招呼的。退回來,我想了想:這個人不大象附近的鄰居。雖然我沒看清楚他的臉,可是以他的通身的輪廓來說,他不象我認識的任何人。這引起我的好奇心。我本不是好管閒事的人,可是失眠的人的腦子特別精細,我不由的想看清他到底是誰,和在樹底下幹什麼。」

  說到這裡,他又閉了閉眼,然後把杯中的餘滴倒在口中,咂摸著滋味。「我並沒往他是小偷或土匪上想,因為我根本沒有值錢的東西怕偷。我也沒以為他是乞丐。我倒是以為他必定有比無衣無食還大的困難。留了很小的一點門縫,我用一隻眼往外看。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有很大的困難。他在槐樹下面極慢極慢的來回繞,一會兒立住,仰頭看看;一會兒又低著頭慢慢的走。走了很久,忽然他極快的走向路西的堵死的門去了。他開始解腰帶!我等著,狠心的等著!等他把帶子拴好了才出去;我怕出去早了會把他嚇跑!」

  「對的!」瑞宣本不想打斷老人的話,可是看老人的嘴角已有了白沫兒,所以插進一兩個字,好教老人喘口氣。「我極快的跑出去!」默吟先生的眼發了光。「一下子摟住他的腰!他發了怒,回手打了我兩拳。我輕輕的叫了聲『朋友!』他不再掙扎,而全身都顫起來。假若他一個勁兒跟我掙扎,我是非鬆手不可的,他年輕力壯!『來吧!』我放開手,說了這麼一句。他象個小羊似的跟我進來!」

  「現在還在這裡?」

  錢先生點了點頭。

  「他是作什麼的?」

  「詩人!」

  「詩人?」

  錢先生笑了一下:「我說他的氣質象詩人,他實在是個軍人。他姓王,王排長。在城內作戰,沒能退出去。沒有錢,只有一身破褲褂,逃走不易,藏起來又怕連累人,而且怕被敵人給擒住,所以他想自盡。他寧可死,而不作俘虜!我說他是詩人,他並不會作詩;我管富於情感,心地爽朗的人都叫作詩人;我和他很說得來。我請你來,就是為這個人的事。咱們得設法教他逃出城去。我想不出辦法來,而且,而且,」老先生又楞住了。

  「而且,怎樣?錢伯伯!」

  老人的聲音低得幾乎不易聽見了:「而且,我怕他在我這裡吃連累!你知道,仲石,」錢先生的喉中噎了一下:「仲石,也許已經死啦!說不定我的命也得賠上!據說,他摔死一車日本兵,日本人的氣量是那麼小,哪能白白饒了我!不幸,他們找上我的門來,豈不也就發現了王排長?」

  「聽誰說的,仲石死了?」

  「不用管吧!」

  「伯伯,你是不是應當躲一躲呢?」

  「我不考慮那個!我手無縛雞之力,不能去殺敵雪恥,我只能臨危不苟,兒子怎死,我怎麼陪著。我想日本人會打聽出他是我的兒子,我也就不能否認他是我的兒子!是的,只要他們捕了我去,我會高聲的告訴他們,殺你們的是錢仲石,我的兒子!好,我們先不必再談這個,而要趕快決定怎樣教王排長馬上逃出城去。他是軍人,他會殺敵,我們不能教他死在這裡!」

  瑞宣的手摸著臉,細細的思索。

  錢先生倒了半杯酒,慢慢的喝著。

  想了半天,瑞宣忽然立起來。「我先回家一會兒,和老三商議商議;馬上就回來。」

  「好!我等著你!」

  §十二

  老三因心中煩悶,已上了床。瑞宣把他叫起來。極簡單扼要的,瑞宣把王排長的事說給老三聽。老三的黑豆子眼珠象夜間的貓似的,睜得極黑極大,而且發著帶著威嚴的光。他的顴骨上紅起兩朵花。聽完,他說了聲:「我們非救他不可!」瑞宣也很興奮,可是還保持著安詳,不願因興奮而鹵莽,因鹵莽而敗事。慢條斯禮的,他說:「我已經想了個辦法,不知道你以為如何?」

  老三慌手忙腳的登上褲子,下了床,倒仿佛馬上他就可以把王排長背出城似的。「什麼辦法?大哥!」「先別慌!我們須詳細的商量一下,這不是鬧著玩的事!」瑞全忍耐的坐在床沿上。

  「老三!我想啊,你可以同他一路走。」

  老三又立了起來:「那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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