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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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松頭日腦的傢伙!你要管你自己的前途,管別人抄家不抄家幹嗎!再說,你不是吃過錢老頭子的釘子,想報復嗎?這是機會!」 聽到「報復」,他動了點心。他以為錢默吟大不該那麼拒人千里之外;那麼,假若錢家真被抄了家,也是咎由自取——大概也就不會在死後還鬧鬼!他也琢磨出來:敢情錢默吟的又臭又硬並不是因為與日本人有關係,而是與南京通著氣。那麼,假若南京真打勝了,默吟得了勢,還有他——冠曉荷——的好處嗎? 「這個消息真不真呢?」他問。 「桐芳聽來的,問她!」大赤包下了懿旨。 審問桐芳的結果,並不能使曉荷相信那個消息是千真萬確的。他不願拿著個可信可疑的消息去討賞。大赤包可是另有看法: 「真也罷,假也罷,告他一狀再說!即使消息是假的,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們的消息假,而心不假;教上面知道咱們是真心實意的向著日本人,不也有點好處嗎?你要是膽子小,我去!」 曉荷心中還不十分安帖,可是又不敢勞動皇后御駕親征,只好答應下來。 桐芳又很快的告訴了高第。高第在屋裡轉開了磨。仲石,她的幻想中的英雄,真的成了英雄。她覺得這個英雄應當是屬她的。可是,他已經死去。她的愛,預言,美好的幻夢,一齊落了空!假若她不必入尼姑庵,而世界上還有她的事作的話,她應當首先去搭救錢家的人。但是,她怎麼去見錢先生呢?錢先生既不常出來,而街門又永遠關得嚴嚴的;她若去叫門,必被自己家裡的人聽到。寫信,從門縫塞進去?也不妥當。她必須親自見到錢先生,才能把話說得詳盡而懇切。她去請桐芳幫忙。桐芳建議從牆頭上爬過去。她說:「咱們的南房西邊不是有一棵小槐樹?上了槐樹,你就可以夠著牆頭!」 高第願意這樣去冒險。她的心裡,因仲石的犧牲,裝滿了奇幻的思想的。她以為仲石的死是受了她的精神的感召,那麼,在他死後,她也就應當作些非凡的事情。她決定去爬牆,並且囑咐桐芳給她觀風。 大概有九點鐘吧。冠先生還沒有回來。大赤包有點頭痛,已早早的上了床。招弟在屋中讀著一本愛情小說。高第決定乘這時機,到西院去。她囑咐桐芳聽著門,因為她回來的時候是不必爬牆的。 她的短鼻子上出著細小的汗珠,手與唇都微顫著。爬牆的危險,與舉動的奇突,使她興奮,勇敢,而又有點懼怕。爬到牆那邊,她就可以看見英雄的家;雖然英雄已死,她可是還能看到些英雄的遺物;她應當要過一兩件來,作為紀念!想到那裡,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假若不是桐芳托她兩把,她必定上不去那棵小樹。上了樹,她的心中清醒了好多,危險把幻想都趕了走。她的眼睜得很大,用顫抖的手牢牢的抓住牆頭。 費了很大的事,她才轉過身去。轉了身,手扒著牆頭,腳在半空,她只顧了喘氣,把一切別的事都忘掉。她不敢往下看,又不敢鬆手,只閉著眼掙扎著掛在那裡。好久,她心裡一迷忽,手因無力而鬆開,她落在了地上。她的身量高,西院的地又因種花的關係而頗鬆軟,所以她只覺得心中震動了一下,腿腳倒都沒碰疼。這時候,她清醒了好多,心跳得很快。再轉過身來,她看明白:其餘的屋子都黑忽忽的,只有北房的西間兒有一點燈光。燈光被窗簾遮住,只透出一點點。院中,高矮不齊,一叢叢的都是花草;在微弱的燈光中,象一些蹲伏著的人。 高第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大著膽,手捂著胸口,慢慢的用腳試探著往前挪動,底襟時時掛在刺梅一類的枝上。好容易,她挪移到北屋外,屋裡有兩個人輕輕的談話。她閉著氣,蹲在窗下。屋裡的語聲是一老一少,老的(她想)一定是錢老先生,少的或者是錢大少爺。聽了一會兒,她辨清那年少的不是北平口音,而是象膠東的人。這,引起她的好奇心,想立起來看看窗簾有沒有縫隙。急於立起來,她忘了窗臺,而把頭碰在上面。她把個「哎喲」只吐出半截,可是已被屋中聽到。燈立刻滅了。隔了一小會兒,錢先生的聲音在問:「誰?」 她慌成了一團,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按著頭,半蹲半立的木在那裡。 錢先生輕輕的出來,又低聲的問了聲「誰?」 「我!」她低聲的回答。 錢先生嚇了一跳:「你是誰?」 高第留著神立起來:「小點聲!我是隔壁的大小姐,有話對你說。」 「進來!」錢先生先進去,點上燈。 高第的右手還在頭上摸弄那個包,慢慢的走進去。 錢先生本來穿著短衣,急忙找到大衫穿上,把鈕扣扣錯了一個。「冠小姐?你打哪兒進來的?」 高第一腳的露水,衣服被花枝掛破了好幾個口子,頭上一個包,頭髮也碰亂,看了看自己,看了看錢先生,覺得非常的好笑。她微笑了一下。 錢先生的態度還鎮靜,可是心裡有點莫名其妙之感,眨巴著眼呆看著她。 「我由牆上跳過來的,錢伯伯!」她找了個小凳,坐下。 「跳牆?」詩人向外打了一眼。「幹嗎跳牆?」「有要緊的事!」她覺得錢先生是那麼敦厚可愛,不應當再憋悶著他。「仲石的事!」 「仲石怎樣?」 「伯伯,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他沒有回來!」 「大家都說,都說……」她低下頭去,楞著。 「都說什麼?」 「都說他摔死一車日本兵!」 「真的?」老人的油汪水滑的烏牙露出來,張著點嘴,等她回答。 「大家都那麼說!」 「嘔!他呢?」 「也……」 老人的頭慢慢往下低,眼珠往旁邊挪,不敢再看她。高第急忙的立起來,以為老人要哭。老人忽然又抬起頭來,並沒有哭,只是眼中濕潤了些。縱了一下鼻子,他伸手把桌下的酒瓶摸上來。「小姐,你……」他的話說得不甚真切,而且把下半句——你不喝酒吧?——咽了回去。厚敦敦的手微有點顫,他倒了大半茶杯茵陳酒,一揚脖喝了一大口。用袖口抹了抹嘴,眼亮起來,他看著高處,低聲的說:「死得好!好!」打了個酒嗝,他用烏牙咬上了下唇。 「錢伯伯,你得走!」 「走?」 「走!大家現在都吵嚷這件事,萬一鬧到日本人耳朵裡去,不是要有滅門的罪過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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