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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15-2

  坐在五龍亭的西頭那一間裡。小趙要了汽水,鮮藕,鮮核桃。秀真不好意思吃,除了有時吃女同學們的水果,還沒吃過男朋友的東西。寫情書的小泥鬼們只能送給一個書簽,或是把一朵幹花夾在信裡;沒這麼大大方方坐在一處過,所以又覺得不好意思不吃。雖然和父母逛過北海,喝過茶,可是那是什麼味,這是什麼味?這一次的吃東西似乎是有無窮無盡的意味,由這一次也許引起一百次,一千次,一輩子,在一塊吃喝說笑!平日逛北海,就不願意到五龍亭來,西邊的破大殿裡的破神像多麼可怕,今天坐在這裡也不覺得那麼可怕了;趙先生多麼殷勤可喜,和他在一塊什麼也不可怕。捏起塊雪白的嫩藕,放在唇邊,向他笑了笑,沒的可說。

  小趙給她個機會:「學校快考試了吧?我現在要是在學校裡,要命也考不上;功課全忘了!」

  她心裡舒服了,他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他的功課都忘了,我在這一點上比他強。她說起學校的事來,一邊說一邊吃東西,順手的往口中放,也不覺得不好意思了。他又要點心;不,不能再吃點心;應當請一請他;請他什麼呢?不知道,也不好開口。不吃點心,不餓!況且,也該回學校了,快考試了!被熟人看見,再說,也不好意思。可是,他是我父親的好朋友,我來是和他商議天真的事,就是被父母看見也有的說。又捨不得走了,呆呆的坐著,臉上不由的發熱。看著水邊上的小蜻蜓,飛了飛,落在蓮花瓣上;落了會兒,又飛起來。南邊的大橋上,來來往往不斷的人馬,象張活動的圖畫。橋下有幾隻小船,男的穿白,一躬一躬的搖槳,女的藏在小花傘下面,安靜,浪漫:一陣風帶著荷香,從面上吹過。她收回神來,看他一眼,他的眼正盯著她的笑渦,兩人的眼遇到一塊,定了一定,輕輕的移開,茶房來收拾汽水瓶子。

  「我們划船去?」

  「我該回去了!」

  「咱們不租這小破船,上董事會去借好的!」

  她未置可否,可是由他拿著小傘。

  船停在柳蔭下,她還打著小傘,看水中的倒影,正在自己的面部上浮著幾個小魚。

  船上玩了半天,決定回學校去,可是小趙攔住她,非去一同吃飯不可。不好意思。可是趙先生決不拿自己當個小學生看,而是用成人對成人的那種客氣勸留,所用的話正是父親留客吃飯時用的那些。又不好意思拒絕。人家拿成人待我,怎好和人家耍孩子脾氣。去吧。

  要菜要飯,給飯錢與小帳,小趙的神氣與態度都那麼老到,自然:決不象中學生那樣羞羞愧愧的從小口袋裡掏錢。秀真覺得處處比不上他,他懂得一切。吃完飯,無論怎樣該回學校了,趙先生也不再攔阻,並且依著她的主張,二人在園內就分了手,她往南,他往北;他沒堅決的要求陪她一同出去。大方,體諒。

  一離開他,秀真覺得身上輕了好些,走得很快,似乎由成人又回到歡蹦亂跳打籃球的女學生。可是心裡並沒忘了他,有點怕他,又說不上他的毛病在哪塊。一塊兒吃汽水,划船,吃飯,一個夢境的實現,心裡確是受了激動。他不可怕,為什麼怕他呢!他沒說一句錯話,他沒偷偷的拉我的手,他不是壞人。他多麼溫柔!一邊走一邊思索,走著走著忽然立住,恍忽似乎丟了什麼東西。摸了摸身上,想了想,什麼也沒丟,水裡的影兒現出自己的傘:蹲下照了照臉,還是那樣,胖胖的,笑渦旋著點紅色。跟他在一塊是沒危險的。媽媽老咐囑小心男人,那要看是哪個男人。跟好男人一塊玩玩,有什麼損害呢?立起來,向後撩了撩頭髮。身後走著一對夫婦,男的比女的大著許多,男的抱著個七八個月大的胖娃娃。秀真愛這個胖娃娃,願意過去把娃娃接過來,抱一會兒。結婚一定是很有趣的。看了看那個女的,不見得比自己歲數大,小細手腕,可是乳部鼓鼓著;小媽媽,胖娃娃,好玩!胖娃娃轉過臉向秀真笑了笑,跟著嘴裡「不,不」了兩聲。她又不好意思了,向前搶球似的跑了幾步。跑到白塔的土基上,找了塊大石,坐下,心裡直跳,也有點亂。口中發渴,跑下來,喝了兩碗酸梅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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