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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11-2

  老李因為不顧影自憐,向來不肯鬧病。頭疼腦熱任其自來自去。較重的病才報告張大哥,張大哥自有家藏的丸散膏丹——連治猩紅熱與白喉都有現成的藥。老李總不肯照顧醫生。

  這次,他覺得是要病。他不怕病,而怕病中洩露了心裡的秘密。他本能的理會到,假若要病,一定便厲害——熱度假如到四十八,或一百零五,他難免要說胡話。只要一說胡話,夫妻之間就要糟心。

  他勉強支持著,自己施行心理治療。假裝不和病打招呼,早晨起來就到街上走走。街上是元旦樣的靜寂,沒有什麼人,鋪戶還全關著;偶爾有個行人,必是穿著新衣服,臉上帶著春聯樣的笑意。老李剛走出不遠便折回來了,頭上象壓著塊千斤石;上邊越重,下邊越輕,一步一陷,象踩著棉花。他咬著嘴唇,用力的放腳,不敢再往遠處去。回到家中,他照了照鏡子,眼珠上象剛抹了紅漆,一絲一絲的沒有抹勻。他不肯聲張,穿著大衣坐下了。

  忽然的立起來,把帽子象練習排球似的一托一接。

  「爸,你幹什麼玩呢?」英問。

  他打了個冷戰,趕緊放下帽子。他說了話,可是不曉得說什麼呢。又把帽子拿起來,趕緊又放下。一直奔了臥室去,一頭栽倒床上。

  新年的頭幾天,生命是塊空白。

  到了初五,他還閉著眼,可是覺出有人摸他的腦門,他知道那是太太的手。微微睜開眼:她已變了樣,象個久病的婦人:頭髮象向來沒有梳過,眼皮幹紅,臉上又老了二年。她的眼神,可是,帶著不易測量的一股深情,注視著他的頭上。他又閉了眼,無力思索,也不敢思索。他在生死之際被她戰敗!他只能自居病人,在她的看護下靜臥著,他和嬰兒一樣的沒能力。他欠著她一條性命的人情。

  他願永遠病下去,假如一時死不了的話。可是他慢慢的好起來。她還是至少有多半夜不睡。直到他已能起來了,她仍然不許他出去方便。她好似不懂什麼是乾淨,哪是污濁,只知道有他。她不會安慰他,每逢要表示親愛的時候只會說:「年菜還都給你留著呢,快好,好吃一口啊!」這個,並沒給老李什麼感動。可是有一天夜間,他恰好是醒著,她由夢中驚醒:「英的爸!英的爸!」老李推了她一下,她問:「沒叫我呀?好象聽見你喊了我一聲。」

  「我沒有。」

  「我是作夢呢!」她不言語了。

  老李不能睡,思想與眼淚都沒閑著。

  太太去抓藥,老李把英叫來:「菱呢?」

  「菱叫乾媽給抱走了。」

  「乾媽來了?」

  「來了,張大哥也來了。」

  「哪個張大哥?」老李想不起英的張大哥是誰,剛要這麼問,不由的笑了,「英,他不是你的大哥,叫張伯伯。」

  「媽老叫他張大哥,嘻嘻,」黑小子找到根據。

  老李沒精神往下辯論。待了半天:「英,我說胡話來著沒有?」

  「那天爸還唱來著呢,媽哭,我也哭了。」英嘻嘻了兩聲,追想爸唱媽哭,自己也哭的情景,頗可笑。「菱哭著叫乾媽給抱走了。我也要去,媽把我攔住了,嘻嘻。」英想了會兒;「東屋大嬸也哭來著,在東屋裡。媽不理我,我就上東屋去玩,看見大嬸的大眼睛——不是我說象倆星星嗎?——有眼淚,好看極了,嘻嘻。」

  「馬奶奶呢?」老李故意的岔開。

  「老奶奶天天過來看爸,給爸抓過好幾次藥了。媽媽老要自己去,老奶奶搶過藥方就走,連錢也不要媽媽的。那個老梆子,嘻嘻。」

  「說什麼呢,英?」

  「乾媽淨管張大——啊,伯伯,叫老梆子;我當是老人都叫老梆子呢。」

  「不准說。」

  黑小子換了題目,「爸,你怎麼生了病?嘻嘻。」

  爸半天沒言語。英以為又說錯了話,又嘻嘻了兩聲。

  「英,趕明兒你長大了,你要什麼樣的小媳婦?」老李知道自己有點傻氣。

  「要個頂好看的,象東屋大嬸那麼好看。我戴上了大紅花,自己打著鼓,咚,咚咚,美不美?」

  老李點點頭,沒覺出英的話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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