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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3-4

  不過,不得罪小趙是一件事,為老李預備一切又是一件事。張大哥又到給老李租好的房子看了一番。房子是在磚塔胡同,離電車站近,離市場近,而胡同裡又比兵馬司和豐盛胡同清靜一些,比大院胡同整齊一些,最宜於住家——指著科員們說。三合房,老李住北房五間,東西屋另有人住。新房油飾得出色,就是天生來的房頂愛漏水。張大哥曉得自從女子剪髮以後,北平的新房都有漏水的天性,所以一租房的時候,就先向這肉嫩的地方指了一刀,結果是減少了兩塊錢的房租;每月省兩元,自然可以與下雨在屋裡打傘的勞苦相抵;況且漏水與塌房還相距甚遠,不必過慮。

  張大哥到屋裡又看了一遍。屋裡有點醱面味。遍地是爛紙,破襪子,還有兩個舊油簍,和四五個美麗煙的空筒——都沒有蓋,好象幾隻大眼睛替房東看著房。窗戶在秋天並沒糊過,只把冷布的紙簾好歹的粘上。玻璃上抹著各樣的黑道,紙棚上好幾個窟窿,有一兩處垂著紙片,似乎與地上的爛紙遙相呼應。張大哥心中有點不痛快,並不是要專責備由這個屋裡搬走的人們,而是想起自己那兩處吃租的小房——人們搬家的時候也是這樣毀壞,租房住的人和老鼠似乎是親戚!

  窗戶當然要重新糊過;棚?似乎不必管。牆上不少照片與對聯的痕跡,四圍灰黃,整整齊齊的幾個方的與長的白印兒;也不必管,老李還能沒些照片與對聯?照原來的白印兒掛上就行。張大哥以為沒有照片與對聯的不能算作「文明」人。

  把這些計劃好,張大哥立在當中的那一間,左右一打眼,心中立刻浮出個具體的設計:當中作客廳,一張八仙桌,四把椅子。東西兩間每間一張桌,一把椅;太少點!暫時將就吧;不,客廳也來兩把椅子吧。東間作書房,嘔,沒有書架子呀!老李是愛買書的人——傻瓜!每月把書費省下,有幾年的工夫能買一處小房,信不信?還得給他去弄個書架子!西間放那個衣櫥。東西套間:一間臥室,一間廚房;床是有了,廚房還短著案子。還顯著太簡單!科員的家裡是簡單不得的!不過,掛上些照片與對聯也許稍微好些;況且堂屋還得安洋爐子。張大哥立刻看看後簷牆有出洋爐煙管子的圓孔沒有。有個碟子大的圓洞,糊著張紙,四圍有些煙跡,象被黑雲遮住的月亮。心中平安了許多:冬天不用洋爐子,不「文明」!

  計劃好一切,終於覺得東西太少。可是,雖然同是科員,老李究竟是鄉下人,這便又差一事了;鄉下人還懂得哪叫四襯,哪叫八穩?有好桌子也是讓那對鄉下孩子給抹個亂七八糟。好了,只須去找裱糊匠來糊窗子,和打掃打掃地上。得,就是它!

  張大哥出來,重新端詳了街門一番。不錯,小洋式門,上面有兩個洋灰堆成的獅子,雖然不十分象獅子,可是有幾分象哈吧狗呢,就算手藝不錯。兩獅之間,有個碟子大小的八卦。獅子與八卦聯合起來,力量頗足以抵得住一對門神爺。張大哥很滿意。「文明」房必須有洋式門,門上必須有洋灰獅子;況且還有八卦!

  張大哥馬上去找裱糊匠,熟人,不用講價錢;或者應說裱糊匠不用講價錢,因為張大哥沒等他張嘴,已把價錢定好。作也得作,不作也得作,糊窗戶是苦買賣,可是裱糊喜棚呢,糊冥衣呢,不能不拉這些生意呀。凡是張大哥為媒的婚事,自然張大哥也給介紹裱糊匠;不幸新娘或新郎不等白頭到老便死去一位呢,張大哥少不得又給張羅糊冥衣——裱糊匠是在張大哥手心裡呢!說好了怎樣糊窗戶,張大哥就手打聽金銀箔現在賣多少錢一刀,和紙人的粉臉長了價錢沒有。張大哥對事事要有個底稿,用不著不要緊,備而不用,切莫用而不備。

  五點多了,張大哥必須回家了。到四牌樓買了只醬雞,回家請夫人。心裡想:那條棉褲她大概快給作成了,總得買只雞犒勞犒勞她。其實,她要是會打毛繩褲子,還真用不著作棉的;趕明兒請孫太太來教教她。一條毛繩褲,買,得七八塊錢;自己打的,兩磅繩子——不,用不了,一磅半足夠;就說兩磅吧,兩塊八加兩塊八,五塊六。省小三塊子!請孫太太教教她,反正我上衙門,她沒事作,閑著也是閑著。叫太太閑著,不近情理。老夫老妻的,總得叫太太多學本事。張大哥看了看手中的荷葉包:醬雞個子真不小,女兒也不回來!一家子吃也不至於不夠。

  女兒十八了,該定親了。出了高中入大學,一點用處沒有,只是費錢。還有二年畢業,二十;四年大學,二十四;再作二年事——大學畢業不作二年事對不起那些學費——二十六。二十六!姑娘就別過二十五!過了二十五,天好,沒人要,除非給續弦!趕緊選個小人兒,高中一畢業,去她的,別耍玄虛!

  兒子,兒子是塊心病!

  看見一挑子鮮花,晚菊,老來少,番椒……張大哥把兒子忘了,用半閉著的那隻眼輕輕了了一下。要買便宜東西,決不能瞪著眼直撲過去,象東安市場裡穿洋服拉著女朋友的那些大爺那樣。總得虛虛實實,了一眼。賣花的恰巧在這一了的工夫,捉住張大哥的眼睛。張大哥拉線似的把眼光收到手中的醬雞上,走了過去。

  兒子是塊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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