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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3-3

  老李走後的第二天,衙門裡的同事幾乎全知道了:李太太快來了。

  張大哥確是沒有洩露消息。消息廣播的總站是趙科員。趙科員聽戲永遠拿著紅票;凡是發紅票的時候,他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得到幾張。運動會給職員預備的秩序單,他手裡總會有一份。上運動會,或任何會場,聽戲,趙科員手裡永遠拿著個紙卷,用作打熟人腦袋的兵器。打了人家的腦袋,然後,「你也來啦?」

  他對於別人的太太極為關心。接家眷,據他看,就是個人的展覽會;雖然不發入場券,可是他必是頭一個「去瞧一眼」的。女運動員,女招待,女戲子等等都是預備著為他「瞧」的,別無意義。對於別人的夫人也是這樣。瞧一眼去便是瞧人家的臉,脖子,手,腳,與一切可以被生人看見的地方。他作夢的時候,女子全是裸體的。經趙科員看了一眼之後,衙門中便添上多少多少新而有趣的談話資料。

  趙科員等著老李接家眷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平日他評論婦女的時候,老李永不象別人那樣痛痛快快的笑,那就是說不能儘量欣賞,所以他一心的盼望瞧老李一手兒。

  趙科員的長像與舉動,和白聽戲的紅票差不多,有實際上的用處,而沒有分毫的價值。因此,耳目口鼻都沒有一定地位的必要,事實上,他說話的時節五官也確隨便挪動位置。眼珠象倆炒豆似的,滿臉上蹦。笑的時候,小尖下巴能和腦門挨上。他自己覺得他很漂亮,這個自然是旁人不便干涉的。他的言語很能叫別人開心,他以為這是點天才。當著老王,他拿老李開心。當著老李,他拿老王開心。當著老王老李,拿老孫開心。實在沒法子的時候,利用想像,拿莫須有先生開心。

  「老李接『人兒』去了!」趙科員的眼睛擠得像一口熱湯燙了嗓子那樣。

  「是嗎?」大家的耳朵全豎起來。

  「是嗎!請了五天假,五天——」

  「五天?平日他連遲到早退都沒有過!」

  「可就是呀!等瞧一眼吧!」趙科員心裡癢了一下,頭髮根全直刺鬧的慌。

  「小趙,你這回要是不同我們一塊兒去,留神你的皮,不剝了你的!」邱先生說。

  「趙,你饒了人家老李吧,何苦呢,人家怪老實的!」吳先生沉著氣說。

  吳先生直著腰板,飯碗大的拳頭握著枝羊毫,寫著醬肘子體的字,臉上通紅,心中一團正氣。是的,吳先生是以正直自誇的,非常的正直,甚至於把自己不正直的行為也視為正直。小趙是他的親戚,他的位置是小趙給運動的,可是沒把小趙放在眼裡,因為自己正直。前者因為要納妾,被小趙擴大的宣傳,弄到吳太太耳中,差點沒給吳先生的耳朵咬下一個來,所以更看不起小趙。小趙也確是有些怕吳先生:那一對拳頭!

  趙科員不言語了,心中盤算好怎樣等老李回來,怎樣暗中跟著他,看他在哪裡住,而後怎樣約會同事的們——不要老吳,而且先瞪他一眼——去瞧一眼,或者應說去打個茶圍。

  邱先生是個好人,不過有點苦悶,所以對此事特別的熱心,過來和小趙嘀咕:「大家合夥買二斤茶葉,瞧她一眼,還弄老李一頓飯吃;你的司令。」

  吳先生把這個事告訴了張大哥。張大哥笑了一笑。沒說什麼。張大哥熱心為朋友辦事是真的,但是為朋友而得罪另一朋友,不便。張大哥冬季的幾噸煤是由小趙假公濟私運來的——一噸可以省著三四塊錢——似乎不必得罪小趙。即使得罪了小趙,除了少燒幾噸便宜煤,也倒沒多大的關係;可是得罪人到底是得罪人,況且便宜煤到底是便宜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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