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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第三

  ◇3-1

  太陽還沒出來,天上浮著層灰冷的光。土道上的車轍有些霜跡。駱駝的背上與項上掛著些白穗,鼻子冒著白氣。北平似乎改了樣兒,連最熟的路也看著眼生。龐大,安靜,冷峭,馴順,正象那連腳步聲也沒有的駱駝。老李打了個哈欠,眼淚下來許多,冷氣一直襲入胸中,特別的痛快。

  越走越亮了,青亮的電燈漸漸的只剩一些金絲了。天上的灰光染上些無力的紅色;太陽似乎不大願意痛快的出來。及至出來,光還是很淡,連地上的影子都不大分明。遠處有電車的鈴響。

  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人們好似能引起太陽的熱力,地上的影兒明顯了許多,牆角上的光特別的亮。

  換火柴的婦女背著大筐,筐雖是空的,也還往前探著身兒走。窮小孩子們扛著喪事旗傘的竿子,一邊踏拉著破鞋疾走,一邊互相叫駡。這也是孩子!老李對自己說:看那個小的,至多也不過八歲,一身的破布沒有一塊夠二寸的,腿肚子,腳指頭,全在外邊露著。髒,破爛,罵人罵得特別的響亮。這也是孩子!老李可憐那個孩子,同時,不知道咒駡誰才好;家庭,社會,似乎都該罵。可是罵一陣有什麼用呢?往切近一點想吧——心中極不安的又要向誰道歉似的——先管自己的兒女吧。

  走到了中海。「海」中已薄薄的凍了一層冰,灰綠上罩著層亮光。橋下一些枯荷梗與短葦都凍在冰裡,還有半個破荷葉很象長鏽的一片馬口鐵。

  迎頭來了一乘彩轎,走得很快,一望而知是到鄉下迎娶的,所以發轎這麼早。老李呆呆的看著那乘喜轎:神秘,奇怪,可笑。可是,這就是真實;不然,人們不會還這麼敬重這加大的鳥籠似的玩藝。他心中似乎有了些骨力。坐彩轎的姑娘大概非常有驕傲,不向任何人致歉?

  他一直走到西四牌樓:一點沒有上這裡來的必要與預計,可是就那麼來到了。在北平住了這麼些年了,就沒在清晨到過這裡。豬肉,羊肉,牛肉;雞,活的死的;魚,死的活的;各樣的菜蔬;豬血與蔥皮凍在地上;多少多少條鱔魚與泥鰍在一汪兒水裡亂擠,頭上頂著些冰淩,泥鰍的眼睛象要給誰催眠似的瞪著。亂,腥臭,熱鬧;魚攤旁邊吆喝著腿帶子:「帶子帶子,買好帶子。」剃頭的人們還沒來,小白布棚已支好,有人正掃昨天剃下的短硬帶泥的頭髮。拔了毛的雞與活雞緊鄰的放著,活著的還在籠內爭吵與打鳴兒。販子掏出一隻來,嘎——啊,嘎——沒打好價錢,拍的一扔,扔在籠內,半個翅膀掩在籠蓋下,嘎!一隻大瘦狗偷了一掛豬腸,往東跑,被屠戶截住,腸子掉在土上,拾起來,照舊掛在鐵鉤上。廣東人,北平人,上海人,各處的人,老幼男女,都在這腥臭汙亂的一塊地方擠來擠去。人的生活,在這裡,是屠殺,血肉,與污濁。肚子是一切,吞食了整個世界的肚子!在這裡,沒有半點任何理想;這是肚子的天國。奇怪。尤其是婦女們,頭還沒梳,臉上掛著隔夜的泥與粉;誰知道下午上東安市場的也是她們。

  老李這是頭一次來觀光,驚異,有趣,使他似乎抓到了些真實。這是生命,吃,什麼也吃;人確是為麵包而生。麵包的不平等是根本的不平等。什麼詩意,瞎扯!為保護自家的麵包而餓殺別人,和為爭麵包而戰爭,都是必要的。西四牌樓是世界的雛形。那群男女都認識這個地方,他們真是活著呢。為肚子活著,不為別的;張大哥對了。為肚子而戰爭是最切實的革命,也對了。只有老李不對:他在公寓住慣了,他總以為公寓裡會產生炒木犀肉與豆腐湯。他以為封建制度是浪漫的史跡,他以為階級戰爭是條詩意的道路。他不曉得這塊腥味的土是比整個的北平還重要。他只有兩條路可走:去空洞的作夢,或切實的活著。後者還可以再分一下:為抓自己的麵包活著,或為大眾爭麵包活著。他要是能在二者之中選定一條,他從此可以不再向生命道歉。

  牌樓底下,熱豆漿,杏仁茶,棗兒切糕,麵茶,大麥粥,都冒著熱氣,都有股特別的味道。切糕上的豆兒,切開後,象一排魚眼睛,看著人們來吃。

  老李立在那裡,喝了碗豆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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