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離婚 | 上頁 下頁


  ◇2-4

  回到公寓,老李連大衣也沒脫便躺在床上,枕著雙手,向天花板發愣。

  詩意也罷,實際也罷,他被張大哥打敗。被戰敗的原因,不在思想上,也不在口才上,而是在他自己不准知道自己,這叫他覺著自己沒有任何的價值與分量!他應當是個哲學家,應當是個革命家,可是恍忽不定;他不應當是個小官,不應當是老老實實的家長,可是恍忽不定。到底——嘔,沒有到底,一切恍忽一定!

  把她接來?要命!那雙腳,那一對紅褲子綠襖的小孩!

  這似乎不是最要緊的問題;可是只有這麼想還比較的具體一些,心裡覺得難受,而難受又沒有一定的因由。他不敢再去捉弄那漫無邊際的理想,理想使他難受得渺茫,像個隨時變化而永遠陰慘的夢。

  離婚是不可能的,他告訴自己。父母不容許,怎肯去傷老人們的心。可是,天下哪有完全不自私的愉快呢,除非世界完全改了樣子。小資產階級的倫理觀念,和世上樂園的實現,相距著多少世紀?老李,他自己審問自己,你在哪兒站著呢?恍忽!

  腳並不是她自己裹的,綠褲子也不是她發明的,不怨她,一點也不怨她!可是,難道怨我?可憐她好,還是自憐好?哼,情感似乎不應當在理智的傘下走,遮去那溫暖的陽光。恍忽!

  沒有辦法。我在城裡忍著,她在鄉間忍著,眼不見心不煩,只有這一條不是辦法的辦法;可是,到底還不是辦法!

  管她呢,能耗一天便耗一天,老婆到底不是張大哥的!

  拿起本書來,看了半天,不曉得看的是哪本。去洗個澡?買點水果?借《大公報》看看?始終沒動。再看書,書上的字恍忽,意思渺茫。

  焉知她不能改造?為何太沒有勇氣?

  沒法改造!更是能改造,早把我自己改造了!前面一堵牆,推開它,那面是荒山野水,可是雄偉遼闊。不敢去推,恐怕那末經人吸過的空氣有毒!後面一堵牆,推開它,那面是床帷桌椅,爐火茶煙。不敢去推,恐怕那污濁的空氣有毒!站在這兒吧,兩牆之間站著個夢裡的人!

  二號房裡來了客人,說笑得非常熱鬧,老李驚醒過來,聽著人家說笑,覺得自己寂寞。小孩們的教育?應當替社會養起些體面的孩子來!

  他要摸摸那四隻小手,四隻胖,軟,熱,有些香蕉糖味的小手。手背上有些小肉窩,小指甲向上翻翻著。

  就是走桃花運,肥豬送上門來,我也捨不得那兩個孩子!老李告訴他自己。

  她?老李閉上了眼。她似乎只是孩子的媽。她怎樣笑?想不起。她會作飯,受累……

  二號似乎還有個女子的聲音。鼓掌了;一男一女合唱起來。自己的妻子呢,只會趕小雞,叫豬,和大聲嚇嚇孩子。還會撒村駡街呢!

  非自己擔起教育兒女的責任不可,不然對不起孩子們。

  還不能只接小孩,不接大人?

  越想越沒有頭緒。「這是生命呢?還是向生命致歉來了呢?」他問自己。

  他的每一思念,每一行為,都帶著注腳:不要落伍!可是同時他又要問:這是否正當?拿什麼作正當與不正當的標準?還不是「詩云」「子曰」?他的行為——合乎良心的——必須向新思想道歉。他的思想——合乎時代的——必須向那個鬼影兒道歉。生命是個兩截的,正象他妻子那雙改組腳。

  老李不敢再想了;張大哥是聖人。張大哥的生命是個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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