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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經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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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國十周年紀念的好日子裡,檢查檢查十年來自己在寫作上的得失成敗是有意義的。 每個作家在創作上都有優點、有缺點,我當然也不是例外。優點也好,缺點也好,對自己都是可貴的經驗。經常有些朋友問我這樣的問題:你有什麼樣的心得?你有什麼困難?那麼借此機會談談個人的心得和困難,對己對人也許都有點用處。 總結十年來的寫作成績,我的好經驗是很少很少的。儘管少,也願儘先彙報。 十年來我寫了十多部劇本,當然包括扔進字紙簍中的廢品。我寫得勤。朋友們都知道我原是寫小說的,可是我又愛上了戲劇。我本不會寫戲,不會就得學,就得不辭勞苦。寫出了廢品我也不灰心,經一次失敗,長一次經驗,逐漸地就明白了自己的長處和短處。熟能生巧嘛。勤寫,總有成功的一天。這也是我的幹勁兒。 十年來人民的變化極大。看到、聽到這種變化,自己就受到感動,受到教育,也使我放不下筆來。不管寫得好壞,我總算養成了一個習慣,關心新人、新事。一切翻天覆地的事都是人幹出來的,體驗生活首先要觀察人。我寫的戲也許故事性不強,可是總有幾個人物還能給人一些印象,因為我在構思的時候是先想到人物,到心中有了整個的一個人了,才下筆去寫。 觀察人物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要隨時隨地,經常地留心。別怕人物一時用不上,更別等到要寫戲時才去體驗人。對人的認識需要時時積累。要寫作,腦子裡就得有一個人的隊伍。認識許多人,也許才能夠創造一個人。 話劇靠說話。不過,舞臺上若像生活中那樣扯起來沒完,大概不等閉幕,觀眾早都跑光了。觀察生活時要注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詞匯、語氣、神態。要借著對話寫出性格來。劇本裡的語言應該不同於生活中的語言,必須加工。我下筆時,總注意到該張三說的,決不讓李四說,該三句話說完的即不寫上十句。讓觀眾坐上三四個鐘頭聽一些沒有必要的廢話,即是罪過。 十年來,我主要的筆墨勞動是寫話劇。雖然有以上一點好經驗,可是我沒有寫出一本傑出之作。為什麼呢?聽我道來:(一)生活不夠。十年來,我始終沒治好我的腿病。腿不俐落,就剝奪了我深入工農兵生活的權利。我不肯去給他們添麻煩。我甚至連旅行、參觀也不敢多去。我喜歡旅行、參觀;但是一不留神,腿病即大發,須入醫院。這樣,我只能在北京城裡繞圈圈,找些寫作資料。連這些資料,也還不都是第一手的,從群眾生活中直接得來的;有的是書面上的,有的是別人告訴給我的。因此,我的筆不能左右逢源,應付裕如。我寫的是新人新事,但是新人並非我的朝夕過從的密友,新事也只略知一二。這就難怪筆下總是那麼乾巴巴的了。 是呀,我多麼羡慕我遇見過的一些男女青年啊!他們的年紀雖輕,可是經驗卻那麼多!他們把青春帶到一切地方去,叫荒沙大漠上開起花來,從雪嶺深林中找出來寶貝。他們將來若肯動筆啊,必定會寫成出色的作品。他們有生活,而且是史無前例的新生活。我多麼羡慕他們啊! 沒有多少新生活的經驗,為什麼不去寫些過去的事呢?我不肯棄新務舊。舊事重提,儘管也有些教育價值,總不如當前的人物與事物那麼重要。昨天總不如今天更接近明天。我喜愛別人寫的歷史戲和革命回憶錄,但我自己樂意描寫今天。 有人以為眼前的事物不易看清楚,不如放它幾年,等看清楚了再動筆。這未必盡然。我的生活不夠,可是拼拼湊湊地也還寫出了一些劇本,那麼,生活豐富的人不就一定可以寫出內容充實的劇本嗎?我的缺點在於生活不夠,而不在於寫了當前的事物。去深入生活,我們一定會從今天的生活中寫出優秀的作品來。我多麼盼望腿疾速愈,健步如飛,能夠跟青年男女一同到山南海北去生活,去寫作啊! (二)思想貧乏。時代是偉大的,人民是偉大的,可是我寫不出偉大的作品。原因很多,主要地是我沒有偉大的思想。我有愛新社會的熱情,但是專憑熱情,只能勤於寫作,而不能保證作品高超。因為思想貧乏,我找到該歌頌的人與事之後,只能就事論事地去寫近似記錄的東西,而不能高瞻遠矚地把人與事提高,從現實生活中透露出遠大的理想。我不怕麻煩,勇於修改劇稿。但是,我進行修改的時候多半注意細節的對與不對,而很少涉及思想根源。於是,改來改去,並沒跳出那些瑣細事實,只是使作品的記錄性更真確一些,而無關宏旨。這樣,越改反倒越掉在自然主義的陷阱裡。假若我有高深的思想,大氣磅礴,我就不會見木不見林地只顧改改這個細節,換換那個瑣事。這種零碎的修改,可能越改越壞。 我熱誠地接受別人的意見,修改劇本,這很好。但是,這也證明因為沒有多考慮思想上的問題,我只好從枝節上刪刪補補,而提來的意見往往又正是從枝節上著眼的。我心中既沒有高深的思想打底,也就無從判斷哪些意見可以採納,哪些意見可以不必聽從。沒有思想上的深厚基礎,我的勤於修改恰好表明了自己的舉棋不定。 我在前面所說的偉大思想就是馬列主義的哲學思想。我既沒有系統地學習過,也就說不上應用在事物的分析上。所以我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現象,而不能進一步提高到哲理上,從石中剖出美玉來。這樣,我的較好的作品,也不過僅足起一時的影響,事過境遷就沒有什麼用處了。是的,起一時的影響就好。但,那究竟不如今天有影響,明天還有影響。禁不住歲月考驗的不能算作偉大作品,而我們的偉大時代是應該產生偉大作品的。 一個作家理當同時也是思想家。 (三)技巧不高。寫什麼都需要技巧。寫劇本特別需要技巧。舞臺是最不客氣的,有任何一點不合適,台下便看得清清楚楚。臺詞稍有重複(有重複的必要者除外)台下就聽得明明白白,認為作者的詞匯欠豐富。可是,我寫劇不是科班出身,不大懂得舞臺。我之所以能夠寫得比較快的原因之一,是我只顧一氣呵成,按著我的企圖去突擊。我沒有詳細考慮過舞臺上所需的安排和應有的效果,我不知舞臺是怎麼一回事。我常對導演和演員說這句笑話:我寫的是民主劇本,請隨便改動吧。這給了他們便宜行事之權,可也給他們增加了困難。一個劇作家不但須是個思想家,而且須是個大藝術家。莎士比亞與莫裡哀都兼作演員,而我們的不少演員在大躍進中寫出了很好的作品,即是明證。我把寫戲看得太容易了。 我也有個好處:導演與演員們要求我修改劇本,我會狠心地把自己以為是得意之筆的地方刪掉,補上舞臺上所要求的東西。這足見我在寫戲的時候,因為眼睛沒有注視著舞臺,把力氣用錯了地方。舞臺的限制並不因個人的願望而消失。我的確是極其關切筆下的人物,但是我忽略了人物在舞臺上如何發揮威力。一出好戲,人物出來進去正如行雲流水,極其自然,使觀眾感到舒服。我沒有這個本領。我喜歡叫誰上來就上來,叫誰下去就下去,這個「自由主義」破壞了戲劇的完美。 看排戲是作者學習的好機會。一個劇作者應有豐富的社會生活,還須有戲劇生活——對前臺後臺都熟悉。跟導演、演員和舞臺工作者能夠打成一片是必要的。 一個劇作家需要多少知識與修養啊!我只提出自己的三大缺點也就夠證明這個看法的了。我願再努力學習,也希望有志於戲劇創作的青年朋友們別把寫戲看得太容易。我們都應該在生活上,哲學上,與舞臺技巧上狠狠地下一番預備功夫。 載一九五九年《劇本》十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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