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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馬威把這些話告訴了父親,馬老先生沒說什麼,點著頭歎息了兩聲。

  老馬先生看馬威這麼忙,有一天晚上早早吃完晚飯又回鋪子來了。

  「馬威!」老馬先生進門就說:「我非幹點什麼不可!我不會做生意,難道我還不會包包兒嗎!我非幫著你不可!」說著,他把煙荷包,煙袋放在桌上,拿過幾張紙來,說:「給我些容易包的東西!」

  馬威給了父親些東西。馬老先生把煙袋插在嘴裡,鼻子聳聳著一點,看看紙的大小,又端詳了東西的形狀。包了半天,怎麼也包不齊整。偷偷看李子榮一眼,李子榮已經包完好幾個,包得是又齊又好看。其實李子榮只是一手按著東西,一手好象在紙上一切,哼,也不怎麼紙那麼聽他的話;一切,正好平平正正的裹在東西上。馬老先生也用手一切,忙著用繩兒捆,怪事,繩子結了個大疙瘩,紙角兒全在外面團團著,好象伊太太的頭髮。

  「瓦匠講話,齊不齊,一把泥。就是他呀!」馬老先生好歹包好一包,雙手捧著顛了一顛。又看了他們一眼,他們都偷偷的笑呢:「你們不用笑!等你們老了的時候,就明白了!

  你們年青力壯,手腳多麼靈便,我——老人了!」說完了,雙手捧著包兒,轉了個圈兒,不知放在那裡好。李子榮趕過來,接過去,叫馬威貼籤子,寫姓名。馬威接過去,順手放在旁邊了。

  「我的煙荷包呢?」馬老先生問。

  「沒看見,在紙底下,也許。」他們不約而同的說。老馬先生把紙一張一張的都掀開,沒有荷包。

  「你們不用管我,我會找!丟煙荷包,常有的事!」屋裡各處都找到了,找不著。

  「奇怪!越忙越出事,真他——!」

  一眼看見他剛包好的包兒了。一聲沒言語,把包兒打開,把煙荷包拿出來。

  「馬威,我回家了!你們也別太晚了!」

  他剛一出門,李子榮跳起多高,笑得都不是聲兒了。馬威笑得也把墨水瓶碰倒。

  「我告訴你,老李!我給父親的那點東西,是沒用的,誰也沒買過。我准知道老頭兒包不好。要不然我怎麼把它放在一邊,不往上貼籤子呢!」

  「買東西,嘁,白饒,哈,煙荷包!嘁,哈,哈,哈,……」

  兩個青年直笑了一刻鐘,或者還許多一點。

  聖誕節的前一天,倫敦熱鬧極了。男女老少好象一個沒剩,全上了街啦。市場的東西好象是白舍,大嘟嚕小掛的背著抱著;街上,除了巡警,簡直看不見一個空手走道兒的。汽車和電車公司把車全放出來了,就是這麼著,老太太們還擠不上車去,而且往往把筐兒裡的東西擠滾了一街。郵差們全不用口袋了,另雇閒人推著小車子,挨家送包裹,在倫敦住的人,有的把節禮送出去,坐著汽車到鄉下去過節。鄉下的人,同時,坐著汽車上倫敦來玩幾天,所以往鄉下去的大道上,汽車也都擠滿了。

  天陰得很沉,東風也挺冷,可是沒人覺出來天是陰著,風是很涼。街上的鋪子全是新安上的五彩電燈,把貨物照得真是五光十色,都放著一股快活的光彩。處處懸著「聖誕老人」,戴著大紅風帽,抱著裝滿禮物的百寶囊。人們只顧著看東西了,忘了天色的黑暗。在人群裡一擠便是一身熱汗,誰也沒工夫說:「風很涼啊!」

  人們把什麼都忘了:政治,社會,官司,苦惱,意見,……都忘了。人們全忽然的變成小孩子了,個個想給朋友點新東西,同時想得點好玩藝兒。人人看著分外的寬宏大量,人人看著完全的無憂無慮,只想吃點好的,喝些好的,有了富餘還給窮人一點兒。這天晚上真好象是有個「救世主」要降生了,天下要四海兄弟的太平了。

  直到半夜鋪子才關門,直到天亮汽車電車還在街上跑,車上還是擠滿了人。胡同兒裡也和大街一樣的亮,家家點綴好聖誕樹,至不濟的也掛起幾個小彩球。窮小孩子們唱著聖誕的古歌,挨門要錢。富家的小孩子,半夜還沒睡,等著聖誕老人來送好東西。貧富是不同的,可是在今天都可以白得一點東西,把他們的小心兒喜歡的象剛降世的耶穌。教堂的鐘聲和歌聲徹夜的在空中縈繞著,叫沒有宗教思想的人們,也發生一種莊嚴而和美的情感。

  馬老先生在十天以前便把節禮全買好送出去,因為買了存著,心裡癢癢的慌。只有給溫都母女的還在書房裡擱著,溫都太太告訴了他,非到聖誕不准拿出來。把禮物送出以後,天天盼著人家的回禮。郵差一拍門,他和拿破崙便爭著往出跑。到聖誕的前兩天,禮物都來了:伊牧師給他一本《聖經》,伊太太是一本《聖詩》,伊姑娘是一打手絹,伊少爺光是一個賀節片,雖然老馬給保羅一匣呂宋煙。本來普通英國人送禮是一來一往的,保羅根本看不起中國人,所以故意的不還禮。老馬本想把《聖經》《聖詩》和保羅的賀片全送回去,後來又改了主意:

  「看著伊姑娘的面子,也別這麼辦!」

  這幾天簡直的沒到鋪子去,因為那裡沒他下手的地方。照顧主兒來了,他只會給人家開門,鞠躬,送出去。雖然好幾個老太婆都說:

  「看那個老頭兒多麼規矩!多麼和氣!」可是馬先生的意見不是這麼著了:

  「你當是,作掌櫃的光是為給人家開門嗎!」他自己叨嘮著:「我知道你成,可是別忘了,我是你爸爸!叫爸爸給人家開門,鞠躬!」

  賭氣子不上鋪子去了!

  他自己閑著在街上溜達,看著男女老少都那麼忙,心中有點難過:「我要是在中國多麼好!過年的時候,咱也是這麼忙!在外國過節,無論人家是怎麼喜歡,咱也覺不出快活來!盼著發財吧,發了財回國去過節!」越看人家忙,心裡越想家;越想家,人家越踩他的腳:「回去吧,回去看看溫都太太,幫幫她的忙。」

  他慢條廝禮的回了家。

  溫都太太正忙得小腳鴨兒朝了天,腦筋蹦著,小鼻子尖兒通紅。打地毯,擦桌子,自爐口以至門環,凡有銅器的地方全見一見油。各屋的畫兒上全懸上一枝冬青葉,單買了一把兒菊花供在丈夫的像片前面,客廳的電燈上還掛上兩枝白相思豆兒。因為沒有小孩兒,不便預備聖誕樹,可是七八間屋子裡總多少得點綴起來,有的地方是一串彩球,有的地方是兩對小紙燈,裡裡外外看著都有點喜氣。廚房裡,灶上蒸著聖誕餑,烙著果餡點心,不時的還得看一眼,於是她樓上樓下象小燕兒似的亂飛。飛了一天,到晚上還要寫賀節片,打點禮物,簡直鬧得往鼻子尖上拍粉的工夫都沒有了。溫都姑娘因為鋪子裡忙節,是早走晚回來,一點不能幫母親的忙。拿破崙是樓上樓下亂跑,看著彩球叫喚幾聲,看著小燈籠又叫喚幾聲;乘著主母在別處的時候,還到廚房去偷一兩個剝好的核挑吃。

  「溫都太太!」馬老先生進門便叫:「溫都太太!我來給你幫忙,好不好?」

  「馬先生,謝謝你!」溫都寡婦擦著小紅鼻子說:「你先把拿破崙帶出去玩一會兒吧,它淨在這兒攪亂我。」「好啦,溫都太太!拿破崙!這兒來!」

  拉著小狗出去轉了個圈兒,好在小孩子們沒跟他搗亂,因為他們都瘋著心過節,沒工夫起哄。把狗拉回來,正走在門口兒,亞力山大來了。他抱著好些東西,一包一包的直頂到他的大紅鼻子。他老遠的便喊:「老馬!老馬!把頂上頭的那包拿下來,那是你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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