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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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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極了,居然能想出這麼高明的主意來,真,真是不容易!快到吃飯的時候了,外面的霧還是很大。有心到鋪子去看看,又怕叫汽車給軋死;有心請溫都太太給作飯,又根本不喜歡吃涼牛肉。況且在最近一個月內,簡直的不敢上鋪子去。自從李子榮出主意預備聖誕大減價,馬威和李子榮(他天天抓著工夫來幫忙。)忙得手腳朝天,可是不許老馬動手。有一天馬老先生想往家拿個小瓶兒,為插花兒用,李子榮一聲沒言語,硬把小瓶從老馬手裡奪過去。而且馬威板著臉說他父親一頓!又一回,老馬看馬威和李子榮全出去了,他把玻璃窗上的紅的綠的單子全揭下來,因為看著俗氣,又被馬威透透的數落一頓。沒法,自己的兒子不向著自己,還有什麼法子!誰叫上鬼子國來呢,在鬼子國沒地方去告忤逆不孝!忍著吧!可是呀,馬威是要強,是為掙錢!就是要強吧,也不能一點面子不留哇!我是你爸爸,你要曉得!「好小子,馬威,要強!」馬老先生點著頭自己讚歎:「可是,要強自管要強,別忘了我是你爸爸!」 窗外的大霧是由灰而深灰,而黃,而紅。對面的房子已經完全看不見了。處處點著燈,可是處處的燈光,是似明似滅的,叫人的心裡驚疑不定。街上賣煤的,幹苦的吆喚,他的聲音好象是就在窗外呢,他的身子和煤車可好象在另一世界呢。 「算了吧!」馬老先生又坐在火旁:「上鋪子去也是挨說,老老實實的在這兒忍著吧!」 馬老先生是倫敦第一個清閒的人。 不論是偉人,是小人,自要有極強的意志往前幹,他便可以做出點事業來。事業的大小雖然不同,可是那股堅強的心力與成功是一樣的,全是可佩服的。最可恥的事是光搖旗呐喊,不幹真事。只有意志不堅強的人,只有沒主張而喜虛榮的人,才去做搖旗呐喊的事。這種事不但沒有成功的可能,不但不足以使人們佩服,簡直的連叫人一笑的價值都沒有。可有在中國的外國人——有大炮,飛機,科學,知識,財力的洋鬼子——看著那群搖紙旗,喊正義,爭會長,不念書的學生們笑?笑?不值得一笑!你們越不念書越好,越多搖紙旗越好。你們不念書,洋鬼子的知識便永遠比你們高,你們的紙旗無論如何打不過老鬼的大炮。你們若是用小炮和鬼子的大炮碰一碰,老鬼子也許笑一笑。你們光是握著根小杆,杆上糊著張紅紙,拿這張紅紙來和大炮碰,老鬼子要笑一笑才怪呢!真正愛國的人不這麼幹! 愛情是何等厲害的東西:性命,財產,都可以犧牲了,為一個女人犧牲了。然而,就是愛情也可以用堅強的意志勝過去。生命是複雜的,是多方面的:除了愛情,還有志願,責任,事業……。有福氣的人可以由愛情的滿足而達到他的志願,履行他的責任,成全他的事業。沒福氣的人只好承認自己的惡運,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志願,責任,事業。愛情是神聖的,不錯,志願,責任,事業也都是神聖的!因為不能親一個櫻桃小口,而把神聖的志願,責任,事業全拋棄了,把金子做的生命虛擲了,這個人是小說中的英雄,而是社會上的罪人。實在的社會和小說是兩件事。 把紙旗子放下,去讀書,去做事;和把失戀的悲號止住,看看自己的志願,責任,事業,是今日中國——破碎的中國,破碎也還可愛的中國!——的青年的兩付好藥! 馬威在中國的時候,也曾打過紙旗,隨著人家呐喊;現在他看出來了:英國的強盛,大半是因為英國人不呐喊,而是低著頭死幹。英國人是最愛自由的,可是,奇怪,大學裡的學生對於學校簡直的沒有發言權。英國人是最愛自由的,可是,奇怪,處處是有秩序的。幾百萬工人一齊罷工,會沒放一槍,沒死一個人。秩序和訓練是強國的秘寶,馬威看出來了。 他心中忘不了瑪力,可是他也看出來了:他要是為她頹喪起來,他們父子就非餓死不可!對於他的祖國是絲毫責任不能盡的!馬威不是個傻子,他是個新青年,新青年最高的目的是為國家社會做點事。這個責任比什麼也重要!為老中國喪了命,比為一個美女死了,要高上千萬倍!為愛情犧牲只是在詩料上增加了一朵小花,為國家死是在中國史上加上極光明的一頁! 馬威明白了這個! 他的方法是簡單的:以身體的勞動,抵制精神的抑鬱。早晨起來先到公園去跑一個圈,有時候也搖半點來鐘的船。頭一天搖的時候,差一點把自己扣在船底下。颳風也出去跑,下雨也出去跑,跑過兩三個禮拜,臉上已經有點紅光兒。跑回來用涼水洗個澡,(現在溫都太太已准他們用她的澡盆。)把周身上下搓個通紅,頗象魚店裡的新鮮大海蝦。洗完澡,下來吃早飯。瑪力看他,他也看瑪力。瑪力說話,他也笑著對答。他知道她美,好,拿她當個美的小布人。「你看不起我,我更看不起你!」他自己心裡說:「你長得美呀,我要光榮,責任!美與光榮,責任,很難在天平上稱一稱的!哈哈!」 瑪力看著他的臉紅潤潤的,腕子上的筋骨也一天比一天粗實,眼睛分外的亮,倒故意的搭訕著向他套話。因為外國女人愛粗壯的小夥子。馬威故意的跳動,吃完早飯,一跳三層樓梯,上樓去念書。在街上遇見她,只是把手一揚,一陣風似的走下去。 「哈哈!有意思!我算出了口氣!」馬威自己說。能在事事看出可笑的地方,生命就有趣多了。 念完一兩點鐘的書,馬威出門就跑,一直跑到鋪子去,把李子榮出的主意,一一的實行出來。貨物在聖誕前一個月到了倫敦,他和李子榮拚命的幹:點綴門面,定價碼,印說明書……整整的一天准幹七點鐘。王明川給辦的貨物,並不全是古玩;中國刺繡,中國玩藝兒,中國舊繡花的衣裳,全有。於是願給親友一點中國東西的老太婆們,也知道了馬家鋪子,今天買個小荷包,明天買把舊團扇。有的時候因為買這些零雜兒,也帶手兒買點貴重的東西。貨物剛清理好,李子榮就把老西門爵士運來,叫他撿好的挑。西門爵士歪著頭整跟這兩個小夥子轉了半天;除了自己要買的磁器,還買了一件二十五鎊錢的老中國繡花裙子,為是到聖誕節送給他的夫人。這半天就賣了一百五十多鎊錢。 「行了!老馬!」李子榮抓著頭髮說。 「行了!老李!」馬威已經笑得說不出別的來。 兩人又商議了半天,怎麼能叫行人看見他們的鋪子。李子榮主張在胡同口安上個電燈,一明一滅的射出「買中國古玩」和「送中國東西」,紅光和綠光一前一後的交換著。少年人作事快,商議好,到第三天就安好了。 他們一忙,隔壁那家古玩鋪的掌櫃的有點起毛。他向來知道老馬是個不行的行貨,淨等著老馬宣告歇業,他好把馬家鋪子吸收過來。現在一看這兩個年青的弄得挺火熾,他決定非下手不可了,等馬家鋪子完全的立住腳可就不好辦了。他光著禿腦袋,捧著大肚子,偷偷的把李子榮約出去吃了頓飯,透了點口話。李子榮笑著告訴他:「你好好的去買瓶生髮水,先把頭髮長出來再說。」 那個老掌櫃的摸著禿腦袋笑開了,(英國人能有自己笑自己的好處。)也沒再說別的。 馬老先生來了好幾次,假裝著給他們幫忙,其實專為給溫都太太拿一兩樣細巧的小玩藝。他在屋裡扯著四方步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摸著這個,又挪挪那個,偷偷看馬威一眼,——馬威的大眼睛正釘著他呢!他輕輕咳嗽兩聲,把手塞在褲兜裡,又扯著四方步轉開了。等有買主進來的時候,他深深給人家鞠躬,鞠完躬,本想上前做一號買賣,顯顯自己的本領;那裡知道,剛直起腰來,馬威早已把照顧主兒領過去了。 「要強!小孩子真成!可是別忘了我是你爸爸!」馬老先生自己叨嘮著。 聖誕前幾天,買賣特別的忙。所賣的東西,十之八九是得包好了給買主送了去。馬威和李子榮有時候打包裹打到夜裡十點鐘,有的送郵局,有的嬌細的東西還得自己送去。於是李子榮告奮勇,到車鋪賃了一輛破自行車,拚命飛跑各處送東西。馬老先生一見李子榮騎著破車在汽車群中擠,便閉上眼替他禱告上帝。 「告訴李子榮,」馬老先生對馬威說:「別那麼飛跑呀!那是說著玩兒的呢!在汽車縫兒裡擠出來擠進去!喝!別跟華盛頓學,他早晚是摔死!」 馬威把父親的善意告訴了李子榮,李子榮笑開了:「謝謝馬先生的好心!不要緊,我已經保險,多咱撞死,多咱保險公司賠我母親五百鎊錢!我告訴你,老馬,由兩個大汽車間夾擠出去,頂痛快的事了!要不是身上背著古玩,還能跑得更快呢!昨兒晚上和一群騎車的男女賽開了,我眼瞧著眉毛已經和一輛汽車的後背挨上了,你猜怎麼著,我也不知道怎股勁兒,把車弄立起來了,車輪子和汽車挨了個親兒。我,噗咚,跳下來了!那群男女扯著脖子給我喊了三個『好兒!』幹!沒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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