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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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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到過中國的英國人,看中國人是陰險詭詐,長著個討人嫌的黃臉。到過中國的英國人,看中國人是髒,臭,糊塗的傻蛋。伊牧師始終沒看起馬先生,他叫老馬寫書,純是為好叫老馬幫他的忙!他知道老馬是傻蛋,傻蛋自然不會寫書。可是不雙方定好,彼此互助,伊牧師的良心上不好過,因為英國人的公平交易,是至少要在形式上表出來的! 伊牧師,和別的英國人一樣,愛中國的老人,因為中國的老人一向不說「國家」兩個字。他不愛,或者說是恨,中國的青年,因為中國的青年們雖然也和老人一樣的糊塗,可是「國家」,「中國」這些字眼老掛在嘴邊上。自然空說是沒用的,可是老這麼說就可恨!他真沒想到老馬會說:「給中國人丟臉!」 馬老先生自己也說不清,怎麼想起這麼一句來!「馬先生,」伊牧師楞了半天才說:「你想想再說,好在咱們不是非今天決定不可。馬威呢,他念什麼呢?」「補習英文,大概是要念商業。」馬先生回答:「我叫他念政治,回國後作個官兒什麼的,來頭大一點。小孩子擰性,非學商業不可,我也管不了!小孩子,沒個母親,老是無著無靠的!近來很瘦,也不是怎麼啦!小孩子心眼重,我也不好深問他!隨他去吧!反正他要什麼,我就給他錢,誰叫咱是作老子的呢!無法!無法!」 馬老先生說得十分感慨,眼睛看著頂棚,免得叫眼淚落下來。心中很希望:這樣的一說,伊牧師或者給他作媒,說個親什麼的。——比方說吧,給他說溫都寡婦。自然娶個後婚兒寡婦,不十分體面,可是娶外國寡婦,或者不至於犯七煞,夫主——他歎了一口氣;說,伊牧師要是肯給瞬作媒,也總是替他作了點事,不是把那個作文化比較的事可以岔過去了嗎!你替咱作大媒,咱幫助你念中國書:不是正合你們洋鬼子的「兩不吃虧」的辦法嗎!他偷著看了伊牧師一眼。 伊牧師叼著煙袋,沒言語。 「馬先生,」又坐了半天,伊牧師站起來說:「禮拜天在博累牧師那裡見吧。叫馬威也去才好呢,少年人總得有個信仰,總得!你看保羅禮拜天准上三次教會。」 「是!」馬老先生看出伊牧師是已下逐客令,心裡十二分不高興的站起來:「禮拜天見!」 伊牧師把他送到門口。 「他媽的,這算是朋友!」馬先生站在街上,低聲兒的罵:「不等客人要走,就站起來說『禮拜天見!』禮拜天見?你看著,馬大人要是上教堂去才怪!……」 「朋朋!——啦!」一輛汽車擦著馬先生的鼻子飛過去了。 溫都母女歇夏去了,都戴著新帽子。瑪力的帽箍上繡著個中國字,是馬老先生寫的,她母親給繡的。戴上這個繡著中國字的帽子,瑪力有半點來鐘沒閉上嘴,又有半點來鐘沒離開鏡子。帽子一樣的很多,可是繡中國字的總得算新奇獨份兒。要是在海岸上戴著這麼新奇的帽子,得叫多少姑娘太太們羡慕得落淚,或者甚至於暈過去!連溫都太太也高興得很,女兒的帽子一定惹起一種革命——叫作帽子革命吧!女兒的像片一定要登在報上,那得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和羨愛!「馬先生,」瑪力臨走的時候來找馬老先生:「看!」她左手提著小裙子,叫裙子褶兒象扇面似的鋪展開。脖子向左一歪,右手斜著伸出去,然後手腕輕鬆往回一撇。同時肩膀微微一聳,嘴唇一動:「看!」 「好極了!美極了!溫都姑娘!」馬老先生向她一伸大拇指頭。 瑪力聽老馬一誇獎,兩手忽然往身上一般,一揚腦袋,唏的一笑,一溜煙似的跑了。 其實,馬老先生只把話說了半截:他寫的是個「美」字,溫都太太繡好之後,給釘倒了,看著——美——好象「大王八」三個字,「大」字拿著頂。他笑開了,從到英國還沒這麼痛快的笑過一回!「啊!真可笑!外國婦女們!腦袋上頂著『大王八』,大字還拿著頂!哎喲,可笑!可笑!」一邊笑!一邊搖頭!把笑出來的眼淚全掄出去老遠! 笑了老半天,馬先生慢慢的往樓下走,打算送她們到車站。下了樓,她們母女正在門口兒等汽車。頭一樣東西到他的眼睛裡是那個「大王八」。他咬著牙,梗著脖子,把臉都憋紅了,還好,沒笑出來。 「再見,馬先生!」母女一齊說。溫都太太還找補了一句:「好好的,別淘氣!出去的時候,千萬把後門鎖好!」汽車來了,拿破崙第一個躥進去了。 馬老先生哼哧著說了聲「再見!好好的歇幾天!」汽車走了,他關上門又笑開了。 笑得有點兒筋乏力盡了,馬先生到後院去澆了一回花兒。一個多禮拜沒下雨,花葉兒,特別是桂竹香的,有點發黃。他輕輕的把黃透了的全掐下來,就手來把玫瑰放的冗條子也打了打。響晴的藍天,一點風兒沒有,遠處的車聲,一勁兒響。馬先生看著一朵玫瑰花,聽著遠處的車響,心裡說不上來的有點難過!勉強想著瑪力的帽子,也不是怎回事,笑不上來了!抬頭看了看藍天,亮,遠,無限的遠,還有點慘淡!「幾時才能回國呢?」他自己問自己:「就這麼死在倫敦嗎?不!不!等馬威畢業就回國!把哥哥的靈運回去!」想起哥哥,他有心要上墳去看看,可是一個人又懶得去。看著藍天,心由空中飛到哥哥的墳上去了。那塊灰色的石碑,那個散落的花圈,連那個小胖老太太,全活現在眼前了!「哎!活著有什麼意味!」馬先生輕輕搖著頭念叨:「石碑?連石碑再待幾年也得壞了!世界上沒有長生的東西,有些洋鬼子說,連太陽將來就是要死的!……可是活著,說回來了!也不錯!……那自然看怎樣活著,比如能作高官,享厚祿,妻妾一群,兒女又肥又胖,差不多了!值得活著了!……」 馬先生一向是由消極想到積極,而後由積極而中庸,那就是說,好歹活著吧!混吧!混過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他差點沒哼哼出幾句西皮快板來。這種好歹活著,便是中國半生不死的一個原因,自然老馬不會想到這裡。 完全消極,至少可以產生幾個大思想家。完全積極,至少也叫國家抖抖精神,叫生命多幾分樂趣。就怕,象老馬,象老馬的四萬萬同胞,既不完全消極,又懶得振起精神幹事。這種好歹活著的態度是最賤,最沒出息的態度,是人類的羞恥! 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沒想出什麼高明主意來,賭氣子不想了。回到書房,擦了一回桌椅,抽了袋煙。本想坐下念點書,向來沒念書的習慣,一拿書本就覺得怪可笑的,算了吧。「到樓下瞧瞧去,各處的門都得關好了!」他對自己說:「什麼話呢,人家走了,咱再不經心,還成!」 溫都太太並沒把屋子全鎖上,因為怕是萬一失了火,門鎖著不好辦。馬先生看了看客廳,然後由樓梯下去,到廚房連溫都太太的臥室都看了一個過兒。向來沒進過她的屋裡去,這次進去,心裡還是有點發虛,提手躡腳的走,好象唯恐叫人看見,雖然明知屋裡沒有人。進去之後,聞著屋裡淡淡的香粉味,心裡又不由的一陣發酸。他站在鏡子前邊,呆呆的立著,半天,又要走,又捨不得動。要想溫都寡婦,又不願意想。要想故去的妻子,又渺茫的想不清楚。不知不覺的出來了,心裡迷迷糊糊的,好象吃過午飯睡覺做的那種夢,似乎是想著點什麼東西,又似乎是麻糊一片。一點腳步聲兒沒有,他到了瑪力臥房的門口。門兒開著,正看見她的小鐵床。床前跪著個人,頭在床上,脖子一動一動的好象是低聲的哭呢。 馬威! 老馬先生一時僵在那塊兒了。心中完全象空了一會兒,然後不禁不由的低聲叫了聲:「馬威!」 馬威猛孤丁的站起來:臉上由耳朵根紅起一直紅到腦門兒。 父子站在那裡,誰也沒說什麼。馬威低著頭把淚擦乾,馬老先生抹著小鬍子,手直顫。 老馬先生老以為馬威還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每逢想起馬威,便聯想到:「沒娘的小孩子!」看見馬威瘦了一點,他以為是不愛吃英國飯的緣故。看見馬威皺著眉,他以為是小孩子心裡不合適。他始終沒想到馬威是二十多的小夥子了,更根本想不到小孩子會和——馬老先生想不起相當的字眼,來表示這種男女的關係;想了半天,到底還是用了個老話兒:「想不到這麼年青就『鬧媳婦』!」他不忍的責備馬威,就這麼一個兒子,又沒有娘!沒有那樣的狠心去說他!他又不好不說點什麼,做父親的看見兒子在個大姑娘床上哭,不體面,下賤,沒出息!可是,說兒子一頓吧?自己也有錯處,為什麼始終看兒子還是個無知無識的小孩子!不知道年頭兒變了,小孩子們都是胎裡壞嗎!為什麼不事先防備!還算好!他和瑪力,還沒鬧出什麼笑話來!這要是……她是個外國姑娘,可怎麼好!自己呢,也有時候愛溫都寡婦的小紅鼻子;可是那只是一時的發狂,誰能真娶她呢!娶洋寡婦,對得起誰!小孩子,想不到這麼遠!……老馬看了小馬一眼,慢慢的往樓上走。 馬威跟著出來,站在門口看著那個鐵床。忽然又進去了,把床單子……自己的淚痕還濕著——輕輕舒展了一回。低著頭出來,把門關好,往樓上?摺? 「父親!」馬威進了書房,低聲兒叫:「父親!」老馬先生答應了一聲,差點沒落下淚來。 馬威站在父親的椅子後面,慢慢的說:「父親!你不用不放心我!我和她沒關係!前些日子……我瘋了!……瘋了!現在好了!我上她屋裡去,為是……表示我最後的決心!我再不理她了!她看不起咱們,沒有外國人看得起咱們的,難怪她!從今天起,咱們應該打起精神做咱們的事!以前的事……我瘋了!李子榮要走,咱們也攔不住他,以後的事,全看咱們的了!他允許幫咱們的忙,我佩服他,信任他,他的話一定是真的!我前兩天得罪了他,我沒心得罪他,可是,我……瘋了!他一點沒介意,他真是個好人!父親!我對不起你,你要是有李子榮那樣的一個兒子,什麼事也不用你操心了!」 「萬幸,我沒李子榮那樣的個兒子!」馬老先生搖著頭一笑。 「父親!你答應我,咱們一塊兒好好的幹!咱們得省著點花錢!咱們得早起晚睡打著精神幹!咱們得聽李子榮的話!我去找他,問他找著事沒有。他已經找著事呢,無法,只好叫他走。他還沒找著事呢,咱們留著他!是這樣辦不是,父親?」「好,好,好!」馬老先生點著頭說,並沒看馬威:「自要你知道好歹,自要你不野著心鬧——什麼事都好辦!我就有你這麼一個兒,你母親死得早!我就指著你啦,你說什麼是什麼!你去跟李夥計商議,他要是說把房子拆了,咱登時就拆!去把他找來,一塊來吃中國飯去,我在狀元樓等你們。你去吧,給你這一鎊錢。」老馬先生,把一鎊錢的票子掖在馬威的口袋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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