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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單思!」馬威受這一場奚落,心中倒痛快了!——害單思而沒地方去說的,非抹脖子不可!

  「溫都姑娘?」

  「哼!」

  「老馬,我不用勸你,沒用!我有朝一日要是愛上一個女人,她要是戲耍我,我立刻就用小刀抹脖子!」李子榮用食指在脖子上一抹。「可是,我至少能告訴你這麼點兒:你每一想她的時候,同時也這麼想:她拿我,一個中國人,當人看不呢?你當然可以給你自己一個很妥當的回答。她不拿咱當人看,還講愛情?你的心可以涼一點兒了!這是我獨門自造的『冰吉淩』,專治單思熱病!沒有英國青年男女愛中國人的,因為中國人現在是給全世界的人作笑話用的!寫文章的要招人笑,一定罵中國人,因為只有中國人罵著沒有危險。研究學問的恨中國人,因為只有中國人不能幫他們的忙;那樣學問是中國人的特長?沒有!普通人小看中國人,因為中國人——缺點多了,簡直的說不清!我們當時就可以叫他們看得重,假如今天我們把英國,德國,或是法國給打敗!更好的辦法呢,是今天我們的國家成了頂平安的,頂有人才的!你要什麼?政治!中國的政治最清明啊!你要什麼?化學!中國的化學最好啊!除非我們能這麼著,不用希望叫別人看得起;在叫人家看不起的時候,不用亂想人家的姑娘!我就見過溫都姑娘一回,我不用說她好看不好看,人品怎麼樣;我只能告訴你一句話,她不能愛你!她是普通男女中的一個,普通人全看不起中國人,為什麼她單與眾不同的愛個小馬威!」「不見得她准不愛我!」馬威低著頭兒說。

  「怎見得?」李子榮笑著問。

  「她跟我去看電影,她救我的父親。」

  「她跟你去看電影,和我跟你去看電影,有什麼分別?我問你!外國男女的界限不那麼嚴——你都知道,不用我說。至於救你父親,無論是誰,看見他在地上爬著,都得把他拉回家去!中國人見了別人有危險,是躲得越遠越好,因為我們的教育是一種獨善其身的!外國人見了別人遇難,是拚命去救的,他們不管你是白臉人,黑臉人,還是綠臉人,一樣的拯救。他們平時看不起黑臉和綠臉的哥兒們,可是一到出險了,他們就不論臉上的顏色了!她不因為是『你』的父親才救,是因為她的道德觀念如此。我們以為看見一個人在地上躺著,而不去管,滿可以講得下去;外國人不這麼想。他們的道德是社會的,群眾的。這一點,中國人應當學鬼子!在上海,我前天在報上念的,有個老太婆倒在街上了,中國人全站在那裡看熱鬧,結果是叫個外國兵給攙起來了;他們能不笑話我們嗎!我——我說到那兒去啦?往回說吧!不用往臉上貼金,見她和你握手,就想她愛你!她才有工夫愛你呢!吃我的冰吉淩頂好,不用胡思亂思!」

  馬威雙手捧著腦門兒,一聲沒發。

  「老馬,我已經和你父親辭了我的事!」

  「我知道!你不能走!你不能看著我們把鋪子做倒了!」馬威還是低著頭,說話有點兒發顫!

  「我不能不走!我走了,給你們一月省十幾鎊錢!」「誰替我們做買賣呀!」馬威忽然抬起頭來,看著李子榮說:「那個西門老頭兒問我,我一個字答不出,我不懂!不懂!」「那沒難處!老馬!念幾本英國書,就懂得好些個。我又何嘗懂古玩呢,都仗著念了些書!外國人研究無論那樣東西,都能有條有理的寫書,關於中國磁器,銅器,書可多了。念幾本就行!夠咱們能答得上碴兒的就行!老馬,你放心,我走了,咱們還是好朋友,我情願幫你的忙!」

  待了半天,馬威問:

  「你那兒去找事呀?」

  「說不上來,碰機會吧!好在我現在得了一筆獎金,五十鎊錢,滿夠我活好幾個月的呢!你看,」李子榮又笑了:「《亞細亞雜誌》徵求中國勞工近況的論文,我破了一個月的工夫,連白天帶晚上,寫了一篇。居然中了選,五十鎊!我告訴你,老馬!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一點不錯!我有這五十鎊,足夠混些日子的!反正事情是不找不來,咱天天去張羅,難道就真沒個機會!願意幹事的人不會餓死;餓死的決不是能幹的人!老馬!把眉頭打開,高起興來幹!」李子榮過去按著馬威的肩膀,搖了幾下子。

  馬威哭喪著臉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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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老先生跟李子榮鬧完氣,跑到中國飯館吃了兩個三仙湯麵;平日不生氣的時候總是吃一個面的。湯麵到了肚子裡,怒氣差不多全沒啦。生氣倒能吃兩個面,好現象!這麼一想,幾乎轉怒為喜了。吃完面,要了壺茶,慢慢滋潤著。直到飯座兒全走了,才會賬往外溜達。出了飯館,不知道上那兒去好。反正不能回鋪子!掌櫃的和夥計鬧脾氣,掌櫃的總是有不到鋪子的權柄!——正和總長生氣就不到衙門去一樣!一樣!可是,上那兒去呢?在大街上散逛?車馬太亂,心中又有氣,一下兒叫汽車給軋扁了,是玩兒的呢!聽戲去?誰聽鬼子戲呢!又沒鑼鼓,又不打臉,光是幾個男女咕嚕的瞎說,沒意思!找伊牧師去?對!看看他去!他那天說,要跟咱商議點事。什麼事呢?哎,管他什麼事呢,反正老遠的去看他,不至於有錯兒!

  叫了輛汽車到藍加司特街去。

  坐在車裡,心裡不由的想起北京:這要是在北京多麼抖!坐著汽車叫街坊四鄰看著,多麼出色!這裡,處處是汽車,不足為奇,車錢算白花!

  「嘿嘍!馬先生!」伊牧師開開街門,把馬先生拉進去:「你大好了?又見著亞力山大沒有?我告訴你,馬先生,跟他出去總要小心一點!」

  「伊牧師你好?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少爺好?」馬先生一氣把四個好問完,才敢坐下。

  「他們都沒在家,咱們正好談一談。」伊牧師把小眼鏡往上推了一推,鼻子中間皺成幾個笑紋。自從傷風好了以後,鼻子上老縐著那麼幾個笑紋,好象是給鼻子一些運動;因為傷風的時候,噴嚏連天,鼻子運動慣了。「我說,有兩件事和你商議:第一件,我打算給你介紹到博累牧師的教會去,作個會員,禮拜天你好有個准地方去作禮拜。他的教會離你那兒不遠,你知道遊思頓街?哎,順遊思頓街一直往東走,斜對著英蘇車站就是。我給你介紹,好不好?」

  「好極了!」現在馬老先生對外國人說話,總喜歡用絕對式的字眼兒。

  「好,就這麼辦啦。」伊牧師嘴唇往下一垂,似是而非的笑了一笑:「第二件是:我打算咱們兩個晚上閑著作點事兒,你看,我打算寫一本書,暫時叫作《中國道教史》吧。可是我的中文不十分好,非有人幫助我不可。你要是肯幫忙,我真感激不盡!」

  「那行!那行!」馬先生趕緊的說。

  「我別淨叫你幫助我,我也得替你幹點什麼。」伊牧師把煙袋掏出來,慢慢的裝煙:「我替你想了好幾天了:你應當借著在外國的機會寫點東西,最好寫本東西文化的比較。這個題目現在很時興,無論你寫的對不對,自要你敢說話,就能賣得出去。你用中文寫,我替你譯成英文。這樣,咱們彼此對幫忙,書出來以後,我敢保能賺些錢。你看怎麼樣?」「我幫助你好了!」馬老先生遲遲頓頓的說:「我寫書?倒真不易了!快五十的人啦,還受那份兒累!」

  「我的好朋友!」伊牧師忽然把嗓門提高一個調兒:「你五十啦?我六十多了!蕭伯納七十多了,還一勁兒寫書呢!我問你,你看見過幾個英國老頭子不做事?人到五十就養老,世界上的事都交給誰做呀!」

  「我也沒說,我一定不做!」馬老先生趕緊往回收兵,唯恐把伊牧師得罪了,其實心裡說:「你們洋鬼子不懂得尊敬老人,要不然,你們怎是洋鬼子呢!」

  英國人最不喜歡和旁人談家事,伊牧師本來不想告訴老馬,他為什麼要寫書;可是看老馬遲疑的樣子,不能不略略的說幾句話:

  「我告訴你,朋友!我非幹點什麼不可!你看,伊太太還作倫敦傳教公會中國部的秘書,保羅在銀行裡,凱薩林在女青年會作幹事,他們全掙錢,就是我一個人閑著沒事!雖然我一年有一百二十鎊的養老金,到底我不願意閑著——」伊牧師又推了推眼鏡,心裡有點後悔,把家事都告訴了老馬!「兒女都掙錢,老頭子還非去受累不可!真不明白鬼子的心是怎麼長著的!」馬老先生心裡說。

  「我唯一的希望是得個大學的中文教授,可是我一定要先寫本書,造點名譽。你看,倫敦大學的中文部現在沒有教授,因為他們找不到個會寫會?抵泄暗娜恕N夷兀禱?滿成,就差寫點東西證明我的知識。我六十多了,至少我還可以作五六年事,是不是?」

  「是!對極了!我情願幫助你!」馬先生說法想把自己寫書的那一層推出去:「你看,你若是當了中文教授,多替中國說幾句好話,多麼好!」

  馬老先生以為中文教授的職務是專替中國人說好話。伊牧師笑了笑。

  兩個人都半天沒說話。

  「我說,馬先生!就這麼辦了,彼此幫忙!」伊牧師先說了話:「你要是不叫我幫助你,我也就不求你了!你知道,英國人的辦法是八兩半斤,誰也不要吃虧的!我不能白求你!」「你叫我寫東西文化,真,叫我打那兒寫起!」「不必一定是這個題目哇,什麼都行,連小說,笑話都成!你看,中國人很少有用英文寫書的,你的書,不管好不好,因為是中國人寫的,就可以多賣。」

  「我不能亂寫,給中國人丟臉!」

  「嘔!」伊牧師的嘴半天沒閉上。他真沒想到老馬會說出這麼一句來!

  馬老先生自己也說不清,怎麼想起這麼一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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