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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一個沒有門牙的黃毛孩子還過去揪馬老先生的衣裳。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瘦孩子,抱起拿破崙就跑,成心叫老馬先生追他。他一追,別的孩子全扯著脖子嚷:「看他的腿呀!看他的腿呀!和哈吧狗一樣呀!」……「陶馬!」——大概那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瘦孩子叫陶馬——「快呀!別叫他追上!」……「陶馬!」一個尖嗓兒的小姑娘,頭髮差不多和臉一樣紅,喊:「好好抱著狗,別摔了它!」

  英國的普通學校裡教歷史是不教中國事的。知道中國事的人只是到過中國做買賣的,傳教的;這兩種人對中國人自然沒有好感,回國來說中國事兒,自然不會往好裡說。又搭著中國不強,海軍不成海軍,陸軍不成陸軍,怎麼不叫專以海陸軍的好壞定文明程度高低的歐洲人看低了!再說,中國還沒出一個驚動世界的科學家,文學家,探險家——甚至連在萬國運動會下場的人材都沒有,你想想,人家怎能看得起咱們!

  馬威勸了父親,父親不聽。他(馬老先生)積攢了好些洋煙畫兒,想去賄賂那群小淘氣兒;這麼一來,小孩子們更鬧得歡了。

  「叫他Chink!叫他Chink!一叫他,他就給煙捲畫兒!」……「陶馬!搶他的狗哇!」……

  在藍加司特街的一所小紅房子裡,伊太太下了命令:請馬家父子,溫都母女,和她自己的哥哥吃飯。第一個說「得令」的,自然是伊牧師。伊夫人在家庭裡的勢力對於伊牧師是絕對的。她的兒女,(現在都長成人了)有時候還不能完全服從她。兒女是越大越難管,丈夫是越老越好管教;要不怎麼西洋女子多數挑著老傢伙嫁呢。

  伊太太不但嘴裡出命令,乾脆的說,她一身全是命令。她一睜眼,——兩隻大黃眼睛,比她丈夫的至少大三倍,而且眼皮老腫著一點兒——丈夫,女兒,兒子全鴉雀無聲,屋子裡比法庭還嚴肅一些。

  她長著一部小黑鬍子,挺軟挺黑還挺長;要不然伊牧師怎不敢留鬍子呢,他要是也有鬍子,那不是有意和她競爭嗎!她的身量比伊牧師高出一頭來,高,大,外帶著真結實。臉上沒什麼肉,可是所有的那些,全好象洋灰和麻刀作成的,真叫有筋骨!鼻子兩旁有兩條不淺的小溝,一直通到嘴犄角上;哭的時候,(連伊太太有時候也哭一回!)眼淚很容易流到嘴裡去,而且是隨流隨幹,不占什麼時間。她的頭髮已經半白了,歇歇松松的在腦後挽著個髻兒,不留神看,好象一團絮鞋底子的破幹棉花。

  伊牧師是在天津遇見她的,那時候她鼻子旁邊的溝兒已經不淺,可是腦後的髻兒還不完全象幹棉花。伊牧師是急於成家,她是不反對有個丈夫,於是他們三七二十一的就結了婚。她的哥哥,亞力山大,不大喜歡作這門子親,他是個買賣人,自然看不起講道德說仁義,而掙不了多少錢的一個小牧師;可是他並沒說什麼;看著她臉上的兩條溝兒,和頭上那團有名無實的頭髮,他心裡說:「嫁個人也好,管他是牧師不是呢!再擱幾年,她臉上的溝兒變成河道,還許連個牧師也弄不到手呢!」這麼一想,亞力山大自己笑了一陣,沒對他妹妹說什麼。到了結婚的那天,他還給他們買了一對福建漆瓶。到如今伊太太看見這對瓶子就說:「哥哥多麼有審美的能力!這對瓶子至少還不值六七鎊錢!」除了這對瓶子,亞力山大還給了妹妹四十鎊錢的一張支票。

  他們的兒女(正好一兒一女,不多不少,不偏不向。)都是在中國生的,可是都不很會說中國話。伊太太的教育原理是:小孩子們一開口就學下等言語——如中國話,印度話等等。——以後絕對不能有高尚的思想。比如一個中國小孩兒在懷抱裡便說英國話,成啦,這個孩子長大成人不會象普通中國人那麼討厭。反之,假如一個英國孩子一學話的時候就說中國話,無論怎樣,這孩子也不會有起色!英國的茄子用中國水澆,還能長得薄皮大肚一兜兒水嗎!她不許她的兒女和中國小孩子們一塊兒玩,只許他們對中國人說必不可少的那幾句話,像是:「拿茶來!」「去!」「一隻小雞!」……每句話後面帶著個「!」。

  伊牧師不很贊成這個辦法,本著他的英國世傳實利主義,他很願意叫他的兒女學點中國話,將來回國或者也是掙錢的一條道兒。可是他不敢公然和他的夫人挑戰;再說伊太太也不是不明白實利主義的人,她不是不許他們說中國話嗎,可是她不反對他們學法文呢。其實伊太太又何嘗看得起法文呢;天下還有比英國話再好的!英國貴族,有學問的人,都要學學法文,所以她也不情願甘落人後;要不然,學法文?嗐!……她的兒子叫保羅,女兒叫凱薩林。保羅在十二歲的時候就到英國來念書,到了英國把所知道的那些中國話全忘了,只剩下最得意的那幾句駡街的話。凱薩林是在中國的外國學校念書的,而且背著母親學了不少中國話,拿著字典也能念淺近的中國書。

  …………

  「凱!」伊太太在廚房下了命令:「預備個甜米布丁!中國人愛吃米!」

  「可是中國人不愛吃擱了牛奶和糖的米,媽!」凱薩林姑娘說。

  「你知道多少中國事?你知道的比我多?」伊太太梗著脖子說。她向來是不許世界上再有第二個人知道中國事象她自己知道的那麼多。什麼駐華公使咧,中國文學教授咧,她全沒看在眼裡。她常對伊牧師說:(跟別人說總得多費幾句話。)「馬公使懂得什麼?白拉西博士懂得什麼?也許他們懂得一點半點的中國事,可是咱們才真明白中國人,中國人的靈魂!」

  凱薩林知道母親的脾氣,沒說什麼,低著頭預備甜米布丁去了。

  伊太太的哥哥來了。

  「倆中國人還沒來?」亞力山大在他妹妹的亂頭髮底下鼻子上邊找了塊空地親了一親。

  「沒哪,進去坐著吧。」伊太太說,說完又到廚房去預備飯。

  亞力山大來的目的是在吃飯,並不要和伊牧師談天,跟個傳教師有什麼可說的。

  伊牧師把煙荷包遞給亞力山大。

  「不,謝謝,我有——」亞力山大隨手把半尺長的一個金盒子掏出來,挑了支呂宋煙遞給伊牧師。自己又挑了一支插在嘴裡。噌的一聲劃著一枝火柴,腮梆子一凹,吸了一口;然後一凸,噗!把煙噴出老遠。看了看煙,微微笑了一笑,順手把火柴往煙碟兒裡一扔。

  亞力山大跟他的妹妹一樣高,寬肩膀,粗脖子,禿腦袋,一嘴假牙。兩腮非常的紅,老象剛挨過兩個很激烈的嘴巴似的。衣裳穿得講究,從頭至腳沒有一點含忽的地方。他一手夾著呂宋煙,一手在腦門上按著,好象想什麼事,想了半天:

  「我說,那個中國人叫什麼來著?天津美利公司跑外的,楞頭磕腦的那小子。你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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